父亲最早赐给我的是一团阴影,而这阴影直到今天还浓得化不开。
父亲的眼珠子黄豆那么细,镶嵌在三角形的眼眶里。他脚板上的十个脚趾岔开成十个方向,曾经很有力地夯在家乡的土路上。每当他挑着水桶从我身旁摆过去的时候,童年的伙伴便指着他说,你爹走路像母鸭,你走路也像母鸭。我心里顿时腾起一股不光彩。不仅仅如此,当我稍显聪慧,老师也曾点着我的鼻梁说,想不到那么一个老实的父亲,竟有一个并不老实的儿子。那么,父亲,在别人的天平上,你是不配我的。
我就领教过父亲的老实。一次在坡地上劳动,锄头不小心碰落了脚板皮,我没那么痛却哭了起来。母亲一扭脸看出我眼泪的夸张,继续锄地。而父亲却默默地走过来,扶我到树荫下逍遥。多么好骗的父亲呀!因此,我曾在父亲的眼皮底下,逃过了许多重活。
为了一丁点儿小事,父母便扯开嗓门吵架。我很自然地站在母亲一边,因为母亲一边吵还要一边做饭,而父亲则把吵架当力气活,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甚至躺倒不干,任母亲那怨恨之声响到深夜。如果有客人到来,父亲也便成了客人,等母亲把饭菜送上桌面,他才抬起屁股打酒去。母亲早出劳作,父亲慢腾腾地在家煮饭,母鸭一样地摆上坡地,日头正毒,他躺在树荫下不吭不闹。母亲饿花双眼不见饭到,气冲冲往家奔,方见父亲在路旁睡得正酣。自然,又是一场热闹。
父亲的阴影一直跟着我。
我考上了大学,村人就说怎么也想不到考上去的竟是这样一个父亲的儿子。也不乏有人向父亲祝贺,父亲却说养仔大了,不但不得气力,反被叫去读书。别人说读这书,在过去是要做官的,父亲的脸上忽然就有了县太爷老子的表情,并且泛滥开来,泛滥到他的口气,比如:“那么点儿钱呀。”泛滥到酗酒,比如:“那点儿酒,塞牙缝还不够。”泛滥到把一切人看矮,比如:“你看他今天有什么好下场。”
父亲没有给我多少光彩,就老得脱了门牙、锉牙。父亲只是摇过去,摆过去,却不知不觉地手上多了一根拐棍。这拐棍支撑着他和那一挑木桶艰难地行进,就连母鸭恐怕也赶不上了。父亲依然故我,不因为时间推进或我的升迁而有所改变。他显然不同母亲把过多的希望寄托在小辈身上,也不会处处取小心。你治过他,他在言语上也不给你轻松。他是他自己。
父亲好像没给我荣誉,却给了我坚忍与独立。每当我一思念,便思念起一个真实的父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