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小楼吹彻玉箫寒
白衣如雪的女孩一步步从门外走进来，轻轻关上门，仿佛一朵空谷幽莲，冉冉绽开，在这阴森冷肃的牢房里，刹那间，幻化出梦的光彩。
清泪，如月夜的露珠，轻轻滑落，无声，却有情。
“丹哥哥。”喃喃的语声，带着颤音，如琴弦上最后划出的那串音符，洒落一地，心碎。
萧丹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走得极缓慢。害怕，眼前的一切是梦，害怕，动作稍大就会惊碎这一场清梦。从十三岁爱上她，整整六年，相思，深埋在心底。碍于身份，碍于世俗不容的关系，他只能饮恨，默默吞尽自己酿成的苦酒。
本来白皙清俊的脸，此刻肿胀不堪，指印已消，却露出青紫的淤痕。萧寒烟默默看着他，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责打，是否能打碎他心中的那个块垒？镜花水月，终成空幻。江山，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爱，已变成奢侈。
终于，勇敢地伸出双臂，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浑身都在颤栗：“烟儿，烟儿，是你么？是你来了么？”
萧寒烟展颜微笑，回抱住他的腰，只是，笑容如此纯净，就象所有被疼爱的小妹，抱住自己亲爱的哥哥：“是我，丹哥哥，是我回来了。”
伸出纤指，轻轻抚上他变了形的面颊，引得萧丹微微瑟缩，轻轻抽气。
“丹哥哥，不要怪我爹爹……”
“我没有，烟儿。三叔是为我好，我知道。是我不肖，是我对不起他，对不起父皇，对不起穆国百姓，更对不起你。”萧丹一连串地低语，“你小小年纪，却因我而上战场。你一个女孩儿，如何能见得血＿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丹哥哥，不要这么说，别忘了，你是太子，是未来的一国之君。我是你的臣民，忠君报国，是我份内之事。”
好象突然被一根钢针刺进心里，萧丹疼得身体一阵痉挛，缓缓放开萧寒烟，缓缓倒退，笑容苦涩，如风中飘落的枯花：“在你心目中，我是君，你是臣？”
“是的，丹哥哥。”
萧丹仰天大笑，笑声堵在喉咙里，化作近乎呜咽的呢喃：“好，很好，我是君，你是臣，所以，你要忠君报国，你要征战沙场，为我去保卫疆土。好，寒烟妹妹，你和三叔一样，都是我穆国的忠臣。很好……”
“丹哥哥！”萧寒烟已擦干眼泪，可是心里好痛，好痛，“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丹哥哥，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烟儿不值得，不值得你这样付出，不值得你为我潦倒，不值得你为我赌上江山……”
缓缓跪下来，仰首看着萧丹，紧紧拉住他的衣摆，费力地开口，好象要将自己的心呕出来：“求求哥哥，求求太子殿下……求你爱惜自己、爱惜江山、爱惜百姓，否则，烟儿便成了千古罪人……”
萧丹终于笑出声来，笑声中，泪水成串地落下，伸手去扶萧寒烟：“妹妹请起。”
“丹哥哥？”柔柔的声音飘进萧丹耳朵里，令他的心一阵颤栗。看着眼前姣好动人的女孩，那双纯净如水的眼睛，脉脉看着他，充满歉意、充满怜惜、充满深情，他一阵晕眩，“我真傻……我真傻。从头到底，都是我一厢情愿。我的妹妹，高洁如天上仙子的妹妹，全无半点俗世之念，只知道忠君报国。哈哈，哈哈，多大的讽刺！在你面前，我渺小如尘埃……”
“不！”萧寒烟再也忍不住，伸手挡住萧丹的嘴唇，泪水重新盈满眼眶，“丹哥哥，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辜负你，是我的错……可是，从小到大，于公，你是我未来的君王；于私，你是我最敬爱的大哥，我从来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你会为我颓废，而我……会成为那个祸国殃民的女人。丹哥哥，你是人中俊彦，你是天之骄子，可你为了我，做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天下人会怎样看你？又会怎样看我？我与历史上那些受万人唾骂的妖女有何区别？丹哥哥，就当我无情，就当我冷酷，请你，为天下，也为我，珍重自己……”
萧丹仿佛被人打了当头一棒，身体晃了两晃，却被一双温暖的小手扶住，看到那双黑水晶般的眸子深深凝注着自己，眼里还有泪光在闪动，他忽然很想狠狠打自己几个耳光。萧丹啊萧丹，你从头到底都在纵情任性，你有没有为烟儿考虑过？她小小年纪，却是如此理智。她冰清玉洁，爱惜自己的名誉，而你，却自私地去连累她，你真该死……萧寒烟见他脸上神情变换不定，心中明白，自己的那些话起了作用。丹哥哥，对不起，我不是铁石心肠，可长痛不如短痛，我不能、也不敢心软。我知道若是为你自己，你会不顾一切。只有为了我，你才会清醒过来。所以，我只能用自己作借口。
“寒烟妹妹。”萧丹挺直自己的脊背，握住她的手，目光平和下来，也冷静下来，久久地看着她，深深叹息，“谢谢你，谢谢你跟我讲这些肺腑之言。我明白了你和三叔的苦心，请代我转告父皇，我想求见他。”
萧寒烟目光一颤，唇边绽开如花的笑靥：“好的，丹哥哥。”
皇帝寝宫，萧潼靠在床上，萧然坐在床边，萧寒烟与沐无双站在边上。
萧丹长跪在床前，呆呆地看着萧潼两颊深陷、脸色苍白的样子，泪水忍不住流下来。
“收起你的泪！”萧潼沉声怒喝，脸上再次布满阴云，“朕最见不得你哭哭啼啼的样子！”
萧丹连忙举手擦掉眼泪，叩下头去：“父皇恕罪，儿臣知错了！三叔已狠狠教训过儿臣，儿臣做下不忠不孝、荒唐乖僻之举，自惭形秽。如今儿臣已彻底醒悟，请父皇重重责罚！”
萧潼目光一亮，掩饰不住惊喜之色，看了萧然一眼。萧然向他微笑。
“既然知错了，朕也罚过你了，朕便饶了你。起来吧，你可以回你的太子府去了。”萧潼的声音温和起来，脸上甚至有了一点笑意。
萧丹却没有起来，恭敬地道：“儿臣还有一事，求父皇恩准。”
“说。”
萧丹抬起头：“昭月国犯我边境，扬言是为公主血耻。此事都是儿臣引起，儿臣难逃其咎。故儿臣恳请父皇恩准，让儿臣随三叔一起去榆苍关。儿臣会向岳父大人道歉，请他谅解，接回元蓉，好退了昭月大军。”
萧潼与萧然相视一眼，都喜出望外。这孩子，怎么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萧潼递给萧然一个感激的眼神，挥手道：“朕准了，你起来吧。”
“多谢父皇。”
“只是你身上的伤怕是经不起颠簸。”
萧然道：“这倒无妨，派人先快马加鞭送信至边关，让两军暂时息战，等候太子到来。请大哥派太医给丹儿用最好的伤药，我们等他几日，伤好立刻出发。”
萧潼点头，回首看着萧丹，又忍不住斥道：“都是你这畜生，累你三叔长途跋涉，从杭州赶过来！他前世不知欠了你什么债，这辈子要为你这样操心！”
萧丹惭愧地低下头：“儿臣知错。父皇……”
“还有什么事？”
“父皇可是要召回三叔么？”
“正是。”
“大哥……”萧然一愣，下意识地想要提出反对，却被萧潼一道严厉的目光逼退：“怎么？你不愿么？”
“我……”萧然呆了呆，“小弟不敢，小弟遵命。”
萧潼立刻召人拟旨，靖王萧然、靖安军副将沐无双官复原职，加封萧然之女萧寒烟为“飞烟将军”。
沐无双随着萧然父女跪倒谢恩时，一颗心好象骤然落入了冰窟里。皇帝这个决定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自己重回军营是求之不得之事，可是萧寒烟……萧寒烟竟然被封为将军，官职在他之上倒也罢了，可是她一旦参军，将来势必领兵出征。
当初自己担心过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个萧潼……他竟然毫不避讳萧寒烟是女子，竟然破天荒提拔她为将军！
忽然觉得无比惶恐，身子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却拼命忍着……“父皇。”萧丹道，“三叔刚回来，可否请他暂住太子府？太子府本来就是靖王府，三叔和寒烟妹妹都熟悉。儿臣三年未见三叔了，也想与他多亲近亲近。”
萧潼点头同意。
当晚，太子所住的倾霞馆中，箫声吹了一夜。而轻寒阁上，萧寒烟一直在弹琴与他互和。
听风馆中，沐无双辗转了一夜。
三人各怀心事，竟都彻夜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