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秋千架（2）
韦月一步步向他走来，他走得那么慢，慢的几乎让林梦枕窒息。他像是一个身受重伤，频临绝望的野兽，又像是一个脆弱不堪，受不得一点伤害的孩子。
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像是隐忍着难言而又痛苦的情绪。
林梦枕握紧手中的赤月斩，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整个身体都似碎裂了，脚下一软，又重重摔到地上。
韦月停下脚步，望向林梦枕。林梦枕眼中带着无畏的决绝。
韦月望她许久，缓缓向前走去，他想再最后一次感觉她的温暖。当韦月踏出第二步时，林梦枕陡然跃起，赤月斩刺向韦月心脏。韦月没有躲，也没有动，刀在离他心脏以寸处陡然停住。
两行清泪自林梦枕眼中落下，赤月斩在她手中微微颤抖，这个一向坚定而决绝的女子，这一刻，像是一个没有任何力量的小女孩，她很脆弱，也很寂寞，需要别人的爱护和理解。
韦月望着林梦枕，他伸出手想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林梦枕眼神陡然冰冷，韦月望着她茫然停住举在半空的手。
血花迸溅，赤月斩刺进了韦月体内，那一刻，韦月的手抚上林梦枕的脸。
一枚晶莹剔透的晶片从韦月体内，随着血液一同洒向空中。
韦月已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也忘记了自己的责任，他就这样定定的望着林梦枕，眼中没有喜乐，没有哀愁。
晶片随着血液落到地上，沾染在它身上的鲜血缓缓坠落。
“叮……”
赤月斩掉落在地上，冷冽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林梦枕心中，那么悠远，那么漫长，一分分将林梦枕的心击成千万碎片。
韦月忽然笑了，他笑得像个纯真的孩子，轻轻擦拭林梦枕脸上的泪水。
血不停的从韦月体内流出，他的力气在一点点散去，他忽然觉得好累好累，他看到自己走在无尽的白雾中，那白雾没有尽头，将他紧紧锁在里面。
韦月的身体向下倒去，林梦枕接住他下落的身体，她已没有任何力气，两人同时倒在地上。
林梦枕声音颤抖，唤道：“秦大哥……”她抱得很紧很紧，两人像是冻坏了，紧紧依偎在一起，吸取着彼此最后的温暖。
韦月像是一个满足的孩子，闭上双眼。
林梦枕哭道：“对不起……”
韦月抬手轻抚林梦枕的脸。林梦枕已经很苍老，十几年的江湖生涯，摸爬滚打，让这个原本清丽绝俗的女子看起来像是个历尽风雨的半世老人，给人无尽的沧桑。
但是在韦月心中，林梦枕却是个满怀戒备的孩子，挥舞着手中的利器，阻挡着一切人的靠近。她很懦弱，她不想伤害别人，却又怕自己受到伤害，所以才强装坚强，将靠近自己的人刺的体无完肤。
韦月轻轻道：“不哭，你知道吗，我在这里一直一个人，没有人和我说话，没有人和我玩耍，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第一眼看到你，就感觉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也许……是在梦里……”他说每个字都需要很多的力气，说到最后，已然断断续续，连接不上。
泪水不停的从林梦枕脸上滑落，她挣扎着扯下身上的衣襟，包扎韦月身上的伤口，拼命地摇头道：“你不要说了，我不会让你死……”她的手剧烈的颤抖，衣襟缠在韦月胸前一层又一层，却不停的被血印染红。
鲜血染红了林梦枕的双手，她疯狂的想挽留住韦月的生命，她终于发现自己曾经是那么残忍，当一条生命在你手中流逝，不管你是出于正义或是无奈，你的罪孽就已经无法磨灭。当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你眼前消失，你却无能为力时，即便千万把利剑插在身上，也无法与内心的伤痛相比。
“你不要死，不要死……”林梦枕哭喊着，像个绝望的孩子。
韦月无力摇头，温声道：“你听我说……”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出，林梦枕抬手捂住他的双唇，强忍住泪水，决然道：“你不要说话，更不能有事，十四年前我眼睁睁的看着他……却无能为力，我不要在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她紧紧抱着韦月：“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韦月靠在她怀中，他不再说话，也不再挣扎，他像是个安静听话的孩子依偎在妈妈怀中。虽然不知道他是否还能活下去，但至少他可以留住这一刻。
魏见星睁开眼，他望到了碧蓝的天空。
微风轻拂，绿草浮动，不知名的花儿星星散落，点缀在茫茫大草原上。
远处一片洁白的羊群，在牧人追赶下，缓缓挪动着身体，马鞭的声响随着牧人嘹亮的歌声，响在大草原的空中。
魏见星站起来，奇怪的打量四周，忖道：我不是在九重阵中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羊毛织就的毡房矗立在青青草原上，一名身着蒙古服的少女手拿着马奶酒走出，望向魏见星微微一笑，如若初春带着晶莹露珠的花朵，清新亮丽。
魏见星心中一颤，向前走去，唤道：“楼儿……”
孟玉楼举起手中的陶罐，笑道：“我新酿的马奶酒，要不要来尝尝。”
魏见星心中疑问万千，闻言轻轻颔首，随孟玉楼走进毡房，房内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头已醉得一塌糊涂，手握着空碗紧紧不放，不停地咂嘴道：“好酒，好酒，孟丫头，再给老头我来一碗……”
“师公，”魏见星一步越向前去，道：“师公……”
孟玉楼望着烂醉如泥的老头，怒道：“这老头，又偷喝我酿的酒。”
魏见星转头望向孟玉楼道：“楼儿，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扶桑了吗？”
孟玉楼奇怪道：“阿星，你怎么了，这是我们的新家呀，你不是说过等找到你师父，我们就到大草原上牧羊放马。”她举起手转个圈，笑道：“你看。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从今往后我们就生活在大草原上，我也不怕被我娘捉到，让我跟她会扶桑。”
毡房外传来一声哨响，林梦枕高高挥舞着马鞭，叫道：“老魏快出来，我猎了一只火狐狸。”
魏见星走出毡房便见林梦枕手握着一只火红的狐狸，骑马狂奔而来。远处，沈轩、仇子英和卫清风赶着一群慢吞吞如雪的绵羊缓缓靠近毡房。
日暮即将落下，碧绿的大草原沐浴在落日的余辉之下，绽放出金色的光芒。
歌声嘹亮，牧羊的汉子挥舞着手中马鞭，在大草原上尽情畅响。
卫清风和老气儿十几年前已经过世，孟玉楼也早已随着杜晦娘远渡扶桑，林梦枕、仇子英和沈轩都在九重阵中……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但眼前的人儿都那么真实，那个笑起来如初春花朵的少女，嗜酒如命的师公，那个对他很严厉，却如父亲永远爱他的师傅，那个每日吆喝着，总是拿他当出气筒的结义兄弟，那个如源远流水般，清雅淡然的大哥，那个不爱笑，整日冷冷冰冰，却又会同他们一起胡闹的二哥……
错了，错了，他不该在这里，他曾经对孟玉楼说过，只要找到师傅，我们就到草原上牧羊放马，过无拘无束的生活，但是那些向往早已随着卫清风和老气儿的过世，孟玉楼的离去烟消云散。
魏见星闭上双眼，收敛住心神，再睁开时，只见四周芳草萋萋，卫清风、林梦枕等人都已消失不见。
魏见星握紧手中长剑，霍然睁开双眼，四周一片碧翠，蝶舞纷飞，他依旧还在龙虚谷中。
爱奴坐在不远处的秋千架上，背对着魏见星。秋千架轻轻摇动，红衣被风带的微微飘起，在魏见星睁开眼的瞬间，爱奴轻声道：“你醒了。”
魏剑星喃声道：“小玲……”
爱女低垂着头，忽然轻轻笑道：“真高兴你还能叫我小玲，哥哥，我多么想这样叫你啊？”她忽然又陷入深深的哀伤中：“你知道吗，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个哥哥，他和你长得很像很像，所以在鳄鱼潭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
魏见星轻声问道：“那你哥哥呢？”
爱奴平静道：“他死了，在我十岁的时候就死了。我爹原本是一个小县的商贾，我们家是县中最富有的人家。爹在小城外郊盖了一座别院，我们一家就住在那里。可是在我十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伙强盗，他们见人就杀，爹、娘、云姨……嫂子也被人****而死。哥哥抱着我闯出来，他受了很重的伤，血流不止，我害怕极了。很快那伙强盗追上了我们，哥哥狠狠地推开我，他说‘小玲，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为了让我逃走，他去引开那伙强盗，我亲眼看见他们杀死了哥哥，我好害怕，拼命的跑，我不知自己跑了多远，直到我再也跑不动昏死在山林中，”
“等我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小溪边，是个很好看的姐姐救了我，我问她是谁，她说她叫爱奴，我求她带我回家，但等我们回到家时，那里已化为灰烬。那一夜除了我，就连我襁褓中的小侄儿都没有活下来。那群强盗真的好残忍，就连手无寸铁的孩子都不放过。”
爱奴的声音渐渐低沉，像是隐忍着极大的痛苦：“漂亮姐姐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我说‘只要你帮我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恨透了那群强盗，我发誓一定要将他们都碎尸万段。她带着我追寻了三个月，后来我们在深山中的一座寨子中找到那伙强盗。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寨子里还关押了很多被他们捉回来的女孩。姐姐说她不杀人，但她可以给我力量，让我亲手报仇，但是作为条件，她要我跟她回龙虚谷，接替她的职责。我答应了她，那天我拿着刀子杀死寨中所有的人，我要让那群强盗尝尝他们曾经附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
“爹、娘、云姨、哥哥、嫂子，还有我襁褓中的小侄儿，原来我们是多么幸福啊，可是那一群残忍的强盗为了满足他们欲望，一夜间毁了我们的一切。”
爱奴爱怜的望着秋千架，道：“我小时侯很喜欢荡秋千，哥哥就在院子里架了很多秋千，他会将我推的高高的，说‘我们家小玲长大了一定是世上最漂亮的女孩’。”
爱奴轻轻荡起秋千，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魏见星满心苍凉，他不知道这个平日里嘻嘻笑笑的少女心中隐藏着多少痛苦，她眼睁睁的望着家人被杀死，却无能为力。她将悲哀深深藏在心中，独自活在这个世上。她每日的欢笑并非快乐，而是为了掩盖痛苦。
魏见星轻声唤道：“小玲。”
爱奴站起，望向魏见星道：“你是哥哥的转世吗？是不是你看到小玲活在这个世上太孤单，所以就来接小玲。”她忽的摇头：“不不不，如果你是哥哥，为什么你不记得小玲了呢？我在你心里一点也没有看到小玲的影子，你心中有兄弟，有师傅，有你的师公，还有那个女孩，但是你心里却没有小玲，你不是哥哥……”她垂下头，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魏见星见她伤心，心中不免动容，但他此来是为求打开黑暗之渊的钥匙，当下敛住情绪道：“小玲，我是来求打开黑暗之渊的钥匙，希望你能成全。”
爱奴摇头苦笑，道：“你知道当年我答应爱奴留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吗？就是守护神门之印。”她望着魏见星：“大哥哥，我知道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动手吧，只要你打赢我，就能拿到神门之印。”
爱奴身上红光暴涨，如若染血的红袍被劲风鼓荡而起，如同碧绿草原上的红色火鸢花，灿烂而耀眼。
魏见星只觉劲气割面而来，他握紧手中长剑，长啸一声，刺向爱奴。
爱奴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意，身体一侧，从魏见星剑边划过，魏见星身在半途陡然变招，手腕一转，身体倾斜，长剑横向刺去。
爱奴娇叱一声，身体腾飞而起，脚在魏见星剑尖上一点，在空中一折再折，立在一棵古老的大树上。
魏见星身体腾起，内力涌进，长剑清啸，清风明月剑在手中徐徐展开，攻向爱奴。
两人在空中以快打快，无穷的劲气倾泻而出，击落树上的枝叶纷纷乱扬。魏见星只觉无穷劲气将自己包裹其中，他每出一招都几乎用尽全部力量。爱奴的红袍翻转，如同大草原上的火焰花随风飞舞。
魏见星大喝一声，凝聚所有功力，一剑斩下，手中无名剑长啸，一道剑气冲破爱奴防御，向她斩去。爱奴凌空一转，剑气自她身侧划过，一缕红衣自她衣角飘落。
魏见星自半空落下，持剑而立，这一番争斗，他心绪已乱，却被强自压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输。
爱奴身子一折，立在远处。她静静的望着魏见星，衣袂随风飘动，微微笑道：“大哥哥，你伤不了我。”
魏见星道：“小玲对不起，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拿到打开黑暗之渊的钥匙。”他眼中带着愧疚，却也坚决。
爱奴摇头，笑道：“我不怪你，但是我不能把它给你，我在这里守了一百多年，神门之印就是我的信念，作为天真阵的守护者，我必须坚守我的使命。”
这不仅她对上代“爱奴”的承诺，也是她活下去的意义，在没有寻找到下代“爱奴”之前，她绝不会因任何人或任何事放弃自己所要承担的责任。
即便眼前这个曾经也许是她哥哥的人，她也不能因此而破例。
但是，魏见星却必须要拿到神门之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