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显然充满了离奇,又有凄哀愁肠的另一面。浓郁的儿女之仇,在侠义肝胆的寇英杰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磅礡气节,足以感人心魄。在进入白马山庄之后的一切,寇英杰更有深刻的描述,朱空翼更在留神的倾听。
说到了二位师兄的迫害,见拒师门一节,朱空翼却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一阵笑声,笑声里却充满了凌人的敌意。整个后半段的故事里,朱空翼没有插一句嘴,直到寇英杰说完了全部细节。
最后他说到留书退还晶瓶一节,朱空翼微微点了一下头,似乎很以为然。
“就这样,我就来到这里了!”寇英杰叹息了一声道:“也不知白马山庄师门中如今成了什么模样,彩绫又怎么样了?”
朱空翼点了一下头,以树枝在地上写道:“她会等着你的。你这样做并无不当!”
寇英杰说道:“大哥的意思莫非……”
朱空翼道:“她是你的,你们之间的事还有待继续发展,眼前还不能下定论。我以为当年郭白云虽是在垂危之间选中了你,以爱女相托,却是深具远见,如果你中途退出,未免有负师恩!”
“大哥说的甚是,只是……”
朱空翼冷冷一笑,写道:“天之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是你成就大器之前必有的一个过程,你不必气馁,一切都会有好的结果,可以预卜而知!”
“大哥的意思是说,难道我还能回头再去找她?”
朱空翼微微一笑,写下八个字:“莫抑莫求,听凭自然!”
寇英杰原想他会指点一下自己,却没想到他什么也没有说,不禁略觉失望。
朱空翼遂即又写下道:“你方才所提到的一些人,大底我都有些耳闻。铁海棠此人,我也曾听说过。我以为,你今日的武功,已足能胜过他们,你应该以一身所学,为武林干些有意义的事情。振兴师门,这是你义不旁贷的责任!”
寇英杰呆了一下,点头道:“大哥说的甚有道理,我也曾这么想过。”
朱空翼写道:“今天我眼见你以一敌众,功力卓然自成一家,大有继往开来之势,其中有些身手,连我也是生平仅见,现在听你一说才知道原来得力于郭白云所赠送的那卷金鲤行波图,此图可在你身上?”
寇英杰点头道:“在!”
这一年多相处以来,他相信朱空翼之操守为人,虽然此举大违昔日郭先师之嘱咐,但是对方既有此求,却也不便拒绝,当时便即由膝下解开了那卷图画,双手送上。
朱空翼接在手里,缓缓展开来,他那邃深的眸子,在初一接触画面时,顿时为画上生动的鱼跃所吸引住。略事注视之后,他便送还与寇英杰。
寇英杰道,“大哥以为如何?”
朱空翼脸上带出了一抹笑容,写道:“龙飞鱼跃,动静合一,金龙老人当时作此图时,必然有过一段长时的静居,否则难以臻此,常人万难参透。我在想,当年老人作此图画时,很可能就在你我眼下之榻处。”他一路写到这里,不胜感慨的仰首叹息一声,用脚抹去以前所写的,又再继续写道:“成就此图者,天、地、时缺一不可,悟透此图者亦然。吾弟可谓之福泽深厚也,幸甚,幸甚!”
寇英杰心中甚为欣慰,遂道:“如非大哥这年来指点,我万万不会有今日成就,我看大哥身法,与这鱼龙百变身法,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空翼惊讶地看他一眼写道:“你说的不错,我习鱼跃身法已十年之久,不过是前年始入意髓而大成,你却较我幸运快捷多了!”
寇英杰道:“如果不是大哥指点,我万万不会有这番成就,不知这卷鱼龙百变图,对大哥还有帮助没有?”
朱空翼摸了一下头写道:“如果五年以前,此图对我可有极大功用,可以省却我五年水底摸索之功。而如今,我功力已成,此图对我,只能作为印证之功,已无大用,你收起来吧!”
寇英杰知他绝非是有意客套,即把图画收好。
朱空翼继续写道:“这一年静居之功,对你毕生为人行事都有裨益,”写到这里,长叹一声,似有无限伤情,继续写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你我的一段交往,也即将要告一段落,怎不令人大兴伤感之叹?”
寇英杰猝然一惊,怔道:“大哥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朱空翼苦笑了一下,写道:“此处已非久安之地,宜早迁为良,况且……”他微微犹豫了一下,又写下去道:“你功力既已大成,我亦不愿见你长守山林,早年我与黄山归元寺静虚方丈曾有约会,须于今年前往践约,预计在寺内尚多有逗留,你我难免一别!”
寇英杰怔了一下,垂头不语。他毕竟有相当涵养,尤其是年来养气修性,已使他不易感情冲动,心中虽是不舍,但实情确如朱空翼所说,也是无可奈何。顿了一下,他苦笑了一下道:“其实我早已预料着有此一天,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却会来得这么快,大哥决定了离开的日子没有?”
“明天。”朱空翼写道。
寇英杰微微一惊,却又默默无言地点了一下头,他叹息了一声道:“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吧?”
朱空翼点了一下头。寇英杰一惊,喜道:“在哪里?”
朱空翼却又摇摇头。
寇英杰实在坐不住,觉得暮气沉沉,心里闷得很,站起来走向洞前。
天似乎已经亮了,几只山鸟由枯草里拍翅飞出,站在池边引颈剔翎,目光望处,到处都是积雪,白茫茫的一大片。
想到了即将与朱空翼作别,自己亦将重返江猢,寇英杰一时心乱如麻。这个问题,其实是他早就应该想到的,只是他却不曾深思过,每天只沉迷在深奥的武术探讨里。忽然,他接触到了现实,才发觉到心里的空虚,以至于被这番突来的离别与茫然的未来,冲击得几无招架之力。
朱空翼默默的来到了他背后,直到他的手落在了寇英杰肩上,后者才似猝然警觉。
“噢,大哥。”寇英杰转过身来,不自在的苦笑了一下。
朱空翼略微颔首,指了一下石案,二人走过去。
“大哥临行之前,有什么关照?”
“有!”朱空翼纸上落笔道:“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寇英杰一笑道:“大哥送给我的已经太多了。”
朱空翼放下笔,却拿起了剑。
寇英杰猝然一惊,只以为有了什么动静,不觉向外看去,却不曾料到,朱空翼竟把那口剑放在了他手上。
“这……”寇英杰微微一怔。
朱空翼指了一下这口剑,神态庄重的在纸上写道,“我把我最心爱的这口剑赠送给你,望你善加珍视,你收下来吧。”
寇英杰一怔道:“这……”
“不必推辞,”朱空翼写道:“我发觉你少了一口适用的兵刃,这口剑对我已失去意义,对于你却是大有用处,来日去恶扶弱,正是物尽其用。有了这口剑,你会觉得行事顺手得多。”
寇英杰持剑神驰,对于这份真挚的情谊,内心颇多感触,苦笑了一下,他向着朱空翼深深一拜,说道:“谢谢大哥的厚赐,小弟愧受了!”
朱空翼写道:“此剑名叫‘长驱’,乃我父皇所赐,据说得自南岳老人,因我自幼即喜拿刀动剑,在兄弟辈中,更以武功见胜,父皇乃有所赐,确有断玉切金之利,是一口罕见的上好兵器,你不可遗失!”
寇英杰点头,道:“大哥放心好了,剑在人在,剑去人亡,我绝不负大哥一片厚望就是!”
朱空翼听他这么说,显得甚为高兴,当下站起来走向壁角,把那个盛有醇酒的石坛打开来,舀了两大杯酒,寇英杰忙走过去接过一杯,各自一仰而尽。朱空翼大笑了两声,用力摔了酒盏。
寇英杰关心的道:“大哥走了之后,这座洞府又将如何?”
朱空翼哈哈一笑,摇了摇头,寇英杰才想到这间石洞空无一物,且又地处绝峰,自己这个问题显然是多余。
他此刻心情已乱,许多未想到的事,一股脑的都涌了出来,面对着肝胆相照的良师益友,即将别离,更是不胜依依之情。他原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一想到离别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朱空翼却是很洒脱的样子,他找出了一个皮囊,把所有的东西都装了进去。
这些东西包括一双靴子,一盏金杯,两双牙筷,还有就是他那一袭十分宝贵的金缕衣和一只黄羊皮的小口袋。
朱空翼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把这只小口袋拿出来,解开缠在袋首的一根丝绳,打开来,哗啦一声,倾倒而出,呈现在面前的竟是一些珠玩玉翠,黄金元宝。
寇英杰怔了一下,微笑道:“大哥居然还保留着许多这些东西。”
朱空翼目睹着这些昔日拥有的宝物,却也不无伤感,他信手拿起一支碧光灼灼的镯子,憧憬着佩戴在昔日美丽妻子玉腕上的风采,不禁发了一阵子呆。
寇英杰道:“你怎么了?”
朱空翼微微一惊,才回过念头来,他遂即拣了几个小小的金锭元宝,连同这只翡翠镯子一并塞到寇英杰手上。
寇英杰一怔,笑道:“干什么?我可不敢要这些贵重东西!”
朱空翼还是用力塞在了他的手里,寇英杰无可奈何的道:“我知道大哥是怕我出去没有钱,这几块金子收下就是了,只是这只女子的镯子我又要它何用?”
朱空翼用手指在地上写道:“留赠给那位郭姑娘,权作聘礼。”
“这……”寇英杰脸上一红,讪讪地道:“大哥你想到哪里去了!”
朱空翼笑了一笑,遂即把这些金珠细软收入袋中,重新用丝带扎好,放入皮囊。
他的东西看起来就只是这么简单。
“我走了,后会有期!”朱空翼写道:“这里已不会再宁静了,你也走吧!”写完了这句话,他遂站起来,把这个皮囊向肩上一搭,一只手抱起那个装有人头的匣子,向洞外步出。寇英杰跟上去。
在洞门前,朱空翼回过身来,两个人面对看着,四只眼睛互盯着。
良久,朱空翼伸出了一只手,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
寇英杰点头道:“大哥保重,再见吧!”
朱空翼咧开大嘴笑了一下,身躯微闪,有如长空一股烟般地掠身而出,白雪地里,衬托着他伟岸的身子,看上去极为醒目,不过三数个起落,已翻了面前的一片岭陌,转瞬间已消逝无踪。
站在雪地里,寇英杰足足停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才缓缓地启步离开,对于朱空翼,他由衷的感激与敬佩,想着今后的种种,忽然间他感觉到自己变得极为强大。无比的雄心壮志,一股脑的从血脉里奔涌而出。
看着手上的那口长驱剑,内心更不禁兴起了豪情万丈,他忽然体会到朱空翼所以把这口他最心爱的宝剑赠送自己,似乎含蓄着深切的意义,切莫要他失望,理当好自为之。
一只大秃鹰在雪地里扑腾着,巨大的翅膀把白雪弄得一片狼藉,忽然它抓住了那只褐灰色的兔子,厉啸一声,拍翅而起,它的凌厉不只在那只被它所擒获的兔子而已。
在万物凋谢蛰伏的残冬,它的尖锐,似乎已经突破了现有的一切,显示着极大的自负和不屈服。
人是不是也应该这样?寇英杰终于想通了这个道理,他选择了那只自负的鹰,而舍弃了软弱的兔子!
数九的寒天,滴水成冰!人人搓着手,拱着背,老皮帽拉下来,低得盖过了眉毛,西北风咆哮着由头顶上吹过去,雪花就象是破碎的棉絮,在风里打着转,呼啸在沉沉的夜空天际。
天差不多到了亥时左右,“天昏地冻人憔悴!”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还在赶路准是发疯了。
偏偏这个世界上多的是疯子。瞧瞧那些人,低着头,弓着背,一个劲儿的死走,阴森的像是来到了阴曹地府。
倒是这间酒馆,还有几分阳气,隔着厚厚的羊皮门帘子,不时传出一些呼卢喝雉喧哗的人声。
酒馆有一块老字号——“李快刀”。
在潼关地面上,多的是王公大臣,你很可能叫不出他们的字号,但是,你绝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一李快刀。
李快刀的刀快,可是出了名了。
可别误会他是杀人的快刀,而是切肉的快刀。切出来的肉片,真比窗户纸还要薄,信不信由你,他这饭馆子的窗户,全是用他片出来的肉片糊的。肉片干了以后,不怕风吹雨打,可比老桑片纸要结实多了。灯光透出来,红通通的,说不出的一种意态朦陇之感,无形中,也就给他作了宣传。
他这个店的名字就叫“红水晶”。红水晶也就成了李快刀这个人的外号。
买卖做大了,有了名了,李快刀岂止是开馆子赚钱,他开客栈,红水晶客栈在潼关虽不能说得上数一数二,可也算得上是一块字号,生意好得出奇。
他还开窑子,不是砖瓦的窑子,是“肉窑子”,专门给有钱大爷取乐的“姑娘窑子”,也有个动听的字号——红水晶琴院。
生意敢情不错,凡是长玩的老客,都知道他这水晶堂子里的姑娘是出了名的俊,一个个细皮白肉,简直就象水晶搓的,南北码头来的清水货,他这里都有,打前年开张到今天为止,生意始终保持着盛极不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