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张明琦去了孙家老宅,在门口跪了一夜,无果。
之后,他又去了好几家曾经与张家老爷交好的士族门庭,可那些人见了他,各个都像是见了瘟神一般,大门紧闭,就差没让家丁拿着棍棒出来驱赶了。
想当初,他父亲商路亨通全国,手握重金,宅子中可谓门庭若市,就连那些老牌士族也不得不承认他父亲确实是一个生意场上的老手。
之后,他更是瞅准了唐国大举入侵之机,捐赠了大批物资换取了这之后的世袭爵位,虽说是借着国家危难之际,却从此一举进入了高贵的士族行列。
可这些东西……最终换来了什么?
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世态炎凉,这就好比是一把带着倒刺的尖刀,先是直直地捅进了他的心脏,拔出来的时候还要再带走他几瓣血肉。
高长恭低下头,没有急着让张明琦起身,而是缓缓问道:“为什么来找我?”
张明琦声音哽咽,摇着头道:“我找了很多人……他们……他们都躲着不见我。孙家、王家、刘家……我都找了,现在,我现在真的没人可以找了,我只能找您……”他面色一肃,双臂高抬拱手道,“大将军……求您看在我爹昔日的功劳上,救他一命吧!”
高长恭当然记得张明琦父亲的功劳,当年,唐国趁着荆吴立国未稳,从边境大举入侵,那时候府库空虚,士族们打定了主意要站在胜利者一方,谁都不肯贡献出哪怕一分力量。
仗打到后来,甚至连军粮军饷都促襟见肘,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张明琦的父亲和爷爷,亲自策马带队,给前线送来了大批粮饷铁器,这才让原本处在哗变边缘的军队重新回归一心,抵挡住了唐国一而再再而三的迅猛攻势。
可以说,如果没有张明琦家中雪中送炭,他高长恭后来也不可能创下八千青州鬼骑横扫唐国的那段佳话了。
这荆吴,怕是会成为史上最短命的王朝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高长恭心里还是软了软,走过去用双手扶持着张明琦的手臂,想要拉他起身,却感觉到这孩子正倔强地压着双腿不肯起来,于是他微微用了一把力,硬是把张明琦从地上拽得站了起来。
高长恭道:“你不该来找我,你父亲的事情,我说了也不做数。”
张明琦听到这话,咬牙又要跪下去,高长恭手上的力量却好似铁壁一般,让他根本做不出动作。
“不过,你放心,你爹他这次不会是死罪。虽说你爹确实犯了法,但毕竟当年也是为荆吴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我和丞相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估计这会儿你爹已经出了大狱,你且回家好生照料照料吧。”
张明琦总算在高长恭这里听到了一个准信,心中略略有些安慰,但转念又一想,惨笑道:“回家?我哪里还有家……大将军,我们张家曾在荆吴存亡之际挺身而出,可荆吴……还有丞相,难道就是如此回报我张家的么?”
高长恭沉默不语,他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跟现在的张明琦辩驳清楚,何况张明琦对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个孩子,他要的是安慰,只是他并不擅长这个。
“大将军。”张明琦抬起脸,眼神突然锐利起来,说道:“我记得您说过,荆吴军中不论高低贵贱,只要有一颗报国之心就可加入,是么?”
高长恭看着张明琦,轻声道:“在我麾下确是如此,即便是士族子弟,入了我军中,也只能从走卒做起,你……”
“大将军,我,我不为了什么的……”张明琦低头咬着嘴唇道:“我家……已经什么都没了,我总要有一份生计,对吧。”
高长恭随即叹息了一声道:“就算张家被查没家财,但以你的能力,去城中找一份文书的工作,或是由我介绍,入禁军做一名禁卫总是不难……这两样工作既不辛苦,也能养活家人,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入我军中?”
着张明琦低头遮掩自己眼睛的样子,高长恭甚至不用猜都能知道他那双眼睛里现在饱含了多少恨意。
“是……想要从我这里翻身,然后有朝一日若是真的功成名就,便能对丞相有所图谋了吧?”高长恭试探道。
张明琦沉默着,不发一言,就好像一根倔强的幼苗,不肯在风雨拍打下有半点退让。
高长恭摇了摇头,脸上满是遗憾的神情:“我可以让你投军,却不是看在情分上,而是荆吴军一贯的规矩,我没理由拒绝。只是荆吴军无论是谁,只要进来,都没有特殊待遇,就算你爹……跟我父亲确实有那么点交情,你得从最底层的士卒做起,跟他们同吃,同住,同睡,受得住么?”
“你觉得我现在还有什么反对的能力么?”张明琦咬着嘴唇,“我受得了,只要将军不觉得我是个罪人的儿子而把我撇开就行。”
“荆吴军旅不诛心,不管是罪人之子,还是良善之民,入我军中,都是为国奋勇的将士。”高长恭转过头,“既然如此,你去军营找我的副将林泉,告诉他,我已经同意你入军,他会为你安排一切。”
“多谢大将军。”张明琦深吸了一口气,低头作揖,他甚至怀疑,自己这一生中,到底有没有对另外一个人有过这般的恭敬?
但他此刻咬紧嘴唇,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道:张明琦,你要明白,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以后必须要对所有人恭敬,就算是……
他看来一眼站在高长恭身侧一直在旁观的秦轲和阿布,他也微微拱了拱手。
可他毕竟是个少年,即使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教会了他忍耐,但他还是忍不住抬头高声喊了道:“大将军!你既然说我爹跟您还有情分,可为何你们高家在我家蒙难之时,却根本不施以援手?难不成我爹那点交清,还不如你们高家羽翼重要?”
高长恭没有转身,只是侧头道:“国有国法,你爹是咎由自取。先不说我高家会不会援手,就算他们援手了,我甚至也会让他们不要做。想来我在高家还有那么点说话的余地,他们不会不听我的话。至于羽翼,我从来不认为羽翼这东西有什么重要,士族虽然是一个个姓氏家族,可终究也是荆吴的一部分,只要你爹对得起荆吴,荆吴不会对不起他。刘家、孙家、王家他们在你爹蒙难之时一样保持了沉默,他们也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轻易触碰的。”
“当然,我还是想说。别恨他。”高长恭知道,张明琦明白他说的他是哪个他。
“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会。
张明琦再度低下头去,眼神之中满是黯然,却有一团火焰在黑暗中涌动。
就算是进了大宅院里,秦轲仍然还是没能摆脱张明琦给他的冲击,他身旁的阿布同样也有些沉默,两个人虽然跟张明琦之间并不怎么对付,可也从未想过要把张明琦整成那副光景。
张明琦那憔悴的样子,就连秦轲看了都有些心惊,而在切实知道张明琦家中的状况之后,更是莫名地产生一种负罪感。
如果我没有把那份名单送到诸葛宛陵手上,是不是这一切就会发生?
但他又很快否定自己,如果说自己没有把名单送到诸葛宛陵手上,不是又对在大河下游因为大坝决堤而死的百姓和那因为赈灾粮款被侵吞而饥饿的民众不公平?
高长恭没有转头,但却似乎感觉到了秦轲那异常沉重的心跳声。他淡淡地道:“别自责。这不关你的事情。”
“可这次的事情……”秦轲想说那份名单的事儿。
“没有那份名单,宛陵还是会把张明琦的父亲抓起来。你以为宛陵治理荆吴这几年,当真不知道荆吴的情况?没有那份名单,宛陵也知道这些人到底做过什么。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动罢了。而这一次,他是想借着被刺杀的事情,把一些原本不好动的角色都动上一番。”
“什么意思?”秦轲有些不明白,他本就不通治国,更不明白刺杀事件跟张明琦家有什么关系。
高长恭抬头看向天际:“朝堂之上讲究的‘平衡’二字,如果换做之前,宛陵即使要动,也只不过会动动那些小官,只要不影响到士族的根本,士族也不会有任何反对。只是这一次,士族蓄意刺杀宛陵,等于是打破了这个平衡,宛陵就有了理由让士族做出更大的让步。不管宛陵是不是公报私仇或者是秉公处理,士族因为这件事情也得退让三分。”
秦轲抬头奇怪地问:“刺杀的事情……不是还没查清楚?现在已经知道是谁刺杀了吗?”
“谁知道呢。”高长恭想到了阴影里藏着的身影,对于刺客的追查,他一直没有停歇,只是这件事情查来查去,仍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心中所想。
今天他来这里,不仅仅只是见木兰一面,更是为了证实心中的一个想法。
“不过……是谁都不重要。反正上到朝野下到平头百姓现在个个都以为是士族中有人想对丞相不利……只怕士族们自己都弄不清楚,他们当中到底有没有人暗中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