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长侍久历恶战,听得这两声叹息,原以为皇甫嵩有强援相助,可左右环顾却不见衣衫人影、不闻脚步之声,胆大如他也不由得不怕,邪马台国人素来敬畏鬼神,那皇甫嵩久飨英名,怕有上天神灵眷顾,此刻自己欲要妄杀于他,难道是护佑的鬼神显灵了不成?他心中虽是大惧,但一想起卑弥呼那蛇蝎难比的阴毒,浑身都不住冷战——即使得罪鬼神,我也要杀了皇甫嵩,复了卑弥呼之令!
他一心要杀皇甫嵩,但苦于内力不得随心吞吐,只能厉鸣口哨,将天空中的虎头海雕尽数引向皇甫嵩,其余的密忍亦听懂他号令,各拔随身短剑,欲要将皇甫嵩当场刺个洞穿。
可雕喙、利剑尚未刺至皇甫嵩身上,却如同着魔一般全数定住,雕长侍拿眼一看,身子如入冰窖,眼神之中尽是惊惧之意,忽见浓雾中转出一人,周身笼着一件偌大的漆黑长袍,浓雾中视线不清,他看不见那人的脸色样貌,原本惧怕的是那人走路不发半点声息,看似毫不着意的缓缓走来,却左一飘、右一忽,有如鬼魅一般,行云驾雾、忽闪忽烁,眨眼间就来至众人身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毫无血肉的骷髅鬼脸,众人正惊惧间,又听一声幽怨的叹息从那狰狞无比的鬼脸之中发出。
雕长侍既想格杀皇甫嵩,又想抽身逃离这鬼神之物,可身体手脚俱被一股无形的绳索牢牢捆住一般,只能又焦又急。但见那鬼脸人从长袖中伸出一只手,那手温润如酥光洁如玉,实不输天下人任何美女的玉手。这手柔弱无比,轻轻落在皇甫嵩肩头之上,只听那鬼脸人喃喃自语道:“你既如此夸誉曹郎,今日便不可死……不,曹郎,曹郎,我要那千万敬你誉你之人皆不可死。”这鬼脸人说话极柔极顺,俏若银铃,十足一个芳华少女,可却偏偏语焉不详、疯疯癫癫,雕长侍知她是人非鬼,心中惧意这才稍稍收了一些。
皇甫嵩并不识得此人,心想东瀛之奸诈狡猾,乱尘便是死于奸计之手,此时又布毒计迷惑自己,不由得怒道:“东瀛妖贼,曹少侠一时不查,中了尔等奸计,这才害的自己死无全尸,老夫不敢与曹少侠相比,但求爽快!何必来使这劳什子的诡计!”那鬼脸人身子猛然一怔,众人只觉一股幽香袭来,似是那少女的衣袖似被微风拂动一般,却听啪啪两声脆响,众人循声望去,但见皇甫嵩满嘴鲜血、面颊红肿,左右两边如同被烙铁焊过一般留有两排深深的五指掌印。
皇甫嵩一生傲骨,眼下受此掌掴大辱,任他涵养再高也终是忍不住,正要破口大骂,却见那鬼脸少女胸膛不住起伏,厉声道:“你……你这老贼!我听你钦佩曹郎,才救你一命……我家曹郎才智盖世,更有上天佑福,怎会着了奸人之道,受那无妄之灾?你若再敢无中生有,我……我……我将你满嘴牙齿都敲了下来。”
皇甫嵩见她武功奇高,说话却是疯疯癫癫,满口曹郎长曹郎短的,以为她修炼东瀛妖术烧坏了脑筋,他对东瀛诸人懑念颇深,心想不如激怒于她,求得速死,遂大笑道:“谁是你家曹郎?乱尘公子英姿勃发、品性纯良,怎会与东瀛妖人为伍?哼!就凭你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别说乱尘公子已经驾鹤西游,就是尚还在世,也不会拿眼瞧你一下。”
“你……你……你!”那鬼脸少女浑身不停颤抖,原本隐在鬼脸面具后的双目圆睁,柳眉更是倒竖,这几个你字说的尖锐之极,显然已是出离愤怒。
那雕长侍有意从中挑唆,道:“前辈,此人平日里便好大放厥词,多番侮辱曹公子,实是与曹公子生隙已久。数日前此人联合王允、蔡邕等人,于骆谷之中布下毒计,陷害曹公子。曹公子虽智谋卓绝,但怎奈这一伙凶徒歹毒无比,终是着了他们的道儿。”他素来奸猾,说话之时仔细度摩这鬼脸少女身形体态,见这少女怒气更甚,显然是信了自己所言,心中一乐,更有一条毒计涌上脑海,他顿了一顿,故作哀愁之态,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可怜曹公子一代少年英侠,却落得死无完尸的田地。我家主上急公好义,明知我等不敌这帮贼子势大,但仍要为曹公子报得血仇。我等一行三十二人,已有十余名弟兄折在这奸贼手下。天不负有心人,到此刻我等终将此贼擒住……前辈既是曹公子爱侣,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手刃仇敌,鄙人不敢僭越。”
这雕长侍口舌之利,真真是无与伦比,竟能颠倒黑白至斯,鬼脸少女那光洁如玉的右手已掐在皇甫嵩喉咙,直掐的皇甫嵩喉骨咯咯作响,更将他整个人离地提起,她愤恨皇甫嵩计杀乱尘之毒,手上劲力缓缓施加,是要皇甫嵩生生煎熬,慢慢窒息苦楚而死。
可皇甫嵩何等人也,他既一心求死,便不再多与雕长侍争辩,明知自己死到临头,却硬要从喉咙之中挤出呼吸来放声发笑。那鬼脸少女原本聪慧,此次初见皇甫嵩,从面相之中觉他颇俱大丈夫之姿,浑不似奸邪之人。此时急怒攻心,下手虽恨,但觉此人临死不惧、毫不在乎,又瞥见侍立一旁的雕长侍面上极力掩盖的欢喜之色,不由得起了疑心,冷冷一笑,掐着皇甫嵩喉咙的掌力稍减,说道:“曹郎之仇,不可不报!现时我饶你不死,你把你戕害曹郎的恶行从实说来!”
皇甫嵩从方才言语对话之中了解这鬼脸少女与雕长侍并非一路人,此时一口气缓了过来,哈哈大笑,道:“吾皇甫嵩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一生光明磊落,可曾做过半点恶事!曹公子英名远播,自是侠义我辈的翘楚,我皇甫嵩悔于不得早识、恨于救之不及,又怎会设计害他!枉你武艺绝高,却如此是非不分……”鬼脸少女怒色稍敛,不欲与他辩论,只是自言自语般喃喃的道:“曹郎可是真的去了?曹郎可是真的……真的……”她心中悲痛情郎逝去,口中不住喃念,这个去字只说了一遍,便再也说不出口。
雕长侍心中有鬼、歹意挑拨,怎肯容皇甫嵩正言辩说?可方才苦于被这少女所布的内力所制,不得行凶,此时直接缚住周身四肢的无形绳索忽的消散,他忙不迭向一众手下行使眼色,口中更以邪马台语低喝道:“趁此良机,将这二人尽数宰了!”说话中,他全身骨骼哔哔啵啵作响,双手指骨更是扭曲如蛇,犹如双蟒吞贯天日,凝了毕全身之力,左手利爪抓往鬼脸女子咽喉,右手匕首更是直插鬼脸女子后心。
他心知这鬼脸女子武功奇高,这一下出手自是全力施为,端端又快又狠。他这一招叫做“并日而食”,乃是邪马台国上等邪道武学“分筋错骨手”的衍生招数,那分筋错骨手共计三十三招,成孤星之数,本就邪恶非常,武理乃是“杀人者先杀”,欲分人筋脉、必先错己筋骨,但常言道:“毒性越强,药性越大。”这门功夫当真是厉害无比,雕长侍为修炼这门邪功甘愿领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苦楚,便是要留的这一门杀手锏。雕长侍上一次用这狠毒绝学是于卑弥呼招徕高手之时,时隔多年,今日出手,非但不曾生疏,反而威力更增,其速之快之烈,直将四遭空气劈开,发出呼呼作响的骇人之音。
如此一招,不出则以,出则必杀!更何况与他同时行动的还有诸多密忍?
可雕长侍一众杀招如狂风暴雨又能如何?那少女连身都不曾转过来,只是身子微微一侧,众人只觉一团白光自眼前闪过,这才听到钩镰、锁链、飞星、冷箭的空击之声,再回神时,哪里还有这鬼脸少女与皇甫嵩的半个人影?雕长侍偷袭不曾得手,情知不敌,刹那间起了逃跑之心,正欲拔足飞跃,可发现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劲力,忽觉双手双脚关节处钻心的一疼,直要痛厥过去。
值此之时,又听砰砰砰砰之声爆响不停,他倒也硬骨,强忍着疼痛,拿眼一看,他手下的密忍,每一个都似被在体内埋了炸药一般,身体犹如气球一般充满了真气,这砰砰砰砰的声音便是手下诸人爆裂而亡所发。他又觉四处关节跳疼的无以复加,勉强凝住心神,这才发现自己双手皆失,双脚虽连在躯干之上,但筋肉已被打散,只剩骨架支撑体重,不至倒下。
他一生经历百战,杀人无数,见过血流成河、阿鼻地狱,从不曾心生恐惧,可就是这一刻间,他生出无边无际的恐惧之感——这是甚么样的武功,能如此之快!这是甚么样的人,能如此之毒!
浓雾渐渐散去,他因剧烈的疼痛而起的满额汗水快要将的视线彻底模糊,这才见到身前五丈之外,那黑衣少女微微露出半截光滑如玉、洁白如碧的半只手臂,那手臂葱白如莲藕,说不出来的好看,唯有一点不合之处,便是那玉指指尖墨黑一片,指甲尖端更是五点殷虹。他口吐一口鲜血,不怒反笑,似是敬佩,又似是自嘲,道:“好武功……好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