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监控中心里，那台巨大机器中心屏幕上一个图形正在旋转，显示人员神经所受压力数值大小变化。各种心电示波仪上的绿色光点变化跳动幅度和力度开始变得剧烈，脑电图、呼吸频率和深度、血液中的各种指标也越来越频繁地跳动。
布拉德特将军盯着罩中人，他们仍一动不动。最后将军摇摇头，把目光落在机器前那排维持生命系统的开关钮。
“少尉，把系统关掉吧。”
李敏猛地抬起眼睛：“可是，他们还没死呢。”
“已经和死人无异了。”
“可是我们还不能确定，如果把他们送回地球治疗，也许应该……”
这时空军参谋斯迪伐将军从外面快步走进来，他直接走到布拉德特跟前，对玻璃罩里的五个人是什么人一点不感兴趣，看都不看一眼。
他低声跟布拉德特交换了两句。布拉德特点点头。说完后斯迪伐才扭头看了看罩中人。
“将军，”李敏突然惊喜地说，“他们的心理有剧烈波动。”
两个将军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
“他们在头脑中正在经历事情。特别是中校，他的负面情绪特别激烈。”李敏的眼睛死盯着屏幕，“这说明他的意识正在试图挣脱幻忆程序。说不定，他能醒过来，但我们必须耐心等他……”
两个将军快速对视一眼。
“少尉，”布拉德特仿佛卡住了壳，插进一段长长的沉默，最后还是果断地下令，“把生命系统关掉。”
李敏哆嗦了一下，抬头看着两个严厉注视自己的将军，布拉德特眼里露出不可违抗的威严。她呆呆看着将军，忽然想起了根据地里的一个传闻：由于战争中被俘虏人员的情况越来越恶化，地球总部已经向K星下了绝密命令，封锁相关消息。
他们肯定已经和地球总部达成协议。她突然明白了，他们不想把幻忆症严重的人员送回地球。如果地球公众知道越来越多的地球人成为废人，抗议运动将蔓延全球。而这里的地球军还期待着地球大部队源源不断赶来呢。
为了维持在这里的战争，政府向人民系统地撒谎。他们要牺牲军人的生命来封锁信息，向地球民众隐瞒实情。而她，李敏少尉，是替他们执行杀人的工具。
想到这里，李敏惊骇地低下头，把目光移到离她近在咫尺的一排金属开关钮，它们静静地闪着光泽。
“将军，这么做是不是——”她鼓足勇气说。
“少尉，执行命令。”将军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尖锐。
她眼中流露出惶惑，犹豫不决地向开关钮伸出手。两个将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手，由于他们不愿亲手做这种事情，杀人的良心重负就要她来承受。想到这里，李敏伸向开关钮的手由于愤恨而颤抖起来。她心里安慰自己，反正他们在幻觉里也是继续受折磨，也许死亡是解脱吧。
她闭上眼睛，轻轻推倒开关钮。
每双眼睛都在安德鲁和他勾住扳机的手指之间来回看。
“长官，你真要杀她吗？”
费尔南多和帕彭沉重地喘着气，小野寿夫眨着眼睛，爱德华却连眉头都没动。安德鲁全身冰凉，可手指和掌心湿漉漉的，汗水从枪的握柄顺着手腕缓慢流淌。
“我不杀她，”安德鲁说，“她就继续噩梦。”
“可她精神被控制，没法对自己做的事负责啊。”
安德鲁摇摇头，他当然知道这点。这时李敏突然起身，将那碗盛满眼球的血放下来。她冷冷地说：“我想休息一下。”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她钻进另一边的卧室里。安德鲁愣了愣，不知所措。
“这太******恐怖了吧？”费尔南多指着桌上的血肉汤，“我们该拿她怎么办？”
安德鲁紧握着枪，神情十分僵硬。
“我们怎么对她都没有意义，”帕彭的眼神惊惶不定，“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总不能就在这里这样待下去。这里根本没吃的，而且很危险，如果‘狂小丑’回来的话……”
默不作声的小野寿夫从衣兜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手中仔细观察片刻，然后抬起头对大家说：“从尸骨的表面刮痕来看，他们死前是被活活剥掉肉的。”
众人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他从控制室里带出来的一段脊椎骨。
他又伸出勺从容器里捞出一块肉：“你们可以看到，这个切割的边缘很整齐平滑。嗯，‘狂小丑’一定使用了某种特殊的技术。”他不顾安德鲁等人脸色苍白，扶了扶眼镜片，继续斯斯文文地说：
“有机化合物，都是一样的，食品和人类尸体没区别，它们就给少尉留了尸体，也是合理的，她就只好吃这些东西了。”
安德鲁嘴唇颤抖地看着小野寿夫，这时李敏表情严肃地走出来，坐了下来。
“我们离开这里，”安德鲁慢慢转过身来对其他人说，“如果还能在根据地里找到飞行工具，我们可以乘坐它逃离。”
费尔南多和帕彭互看了一眼，帕彭喃喃地说：“要是能联系上‘征服者号’，我们甚至能平安回地球。”
“我们走吧。”安德鲁突然转过身，举枪对准李敏的脑门，“但我们不能带一个吃人的女人走。”
一阵静默。
“你还是要杀了她？”帕彭不自在地说。
安德鲁冷冷盯住李敏。她从碗里捞出一只眼球后，抬起头默默地看着他。安德鲁的脸孔竭力保持镇定，但手指在扳机上狂乱地战栗。他把枪逼近她的头，可哪怕距离靠的多近，哪怕近到几乎能闻到血腥气从她肺里冲出，他也感受不到她的战栗和心跳。
这一切是真的吗？他茫然地思考，无助地看着李敏清澈如水的双眸，他刚想用最古老的方式咬咬舌尖，突然惊异地看到，李敏的眼里有一抹幽灵般的痛苦。这痛苦惊人的熟悉，仿佛他曾经感同身受过，也许在昔日的某个梦中。那时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梦到会有这瞬间的痛苦，现在却感觉过去的一切成了模模糊糊的梦。
他为眼前的梦魇感到震惊，呆痴，也可能是茫然，或是彻底的无能为力。如果他扣动扳机，她，这个悲惨的女少尉，就会像死人在另一个世界醒来吗？
他艰难地、缓慢地扭转头，好似看陌生人一样移动目光，看着费尔南多、帕彭，他们会不会也是梦魇的一部分呢？那个疯狂的小野寿夫、机器一样的爱德华中士……
安德鲁缓缓地放下枪。
“长官，”帕彭松了口气，“我们快走吧。”
安德鲁低下头，然后抬头看毫无表情的爱德华。
“中士，”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缺氧的空间呼吸，“由你来杀死李敏少尉。”
费尔南多和帕彭为中校的这个突然如来的命令感到震惊。他是要让下属来承担杀人的良心重负。但爱德华却没有半点吃惊的表情。
“是！”爱德华机械地答道。
他举起枪，冲着径自啜饮着血汤的李敏，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在一个封闭幽暗的空间里，四男一女构成奇特的场面。他们身穿地球军服，头上全都扣着一个银环，张着僵硬的四肢，彼此对峙站立，其中一个高身材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柄轻型枪，枪口对准对面跪着的年轻女子。在他们右侧站立着一只手里持枪的“狂小丑”，同样头扣银环。另一只“狂小丑”则坐在稍远的角落里的一台菱形的银亮圆盘旁边，表面布满细小鳞片的手指在圆盘上缓慢划动。
男人们和女人都紧闭着双眼，从他们胸口的起伏能看出，他们正经历着激烈的心理活动。持枪男子僵硬地把枪垂下，接下来的事情几乎在同时发生：右侧的“狂小丑”突然举起枪对准那女子，它正要射击，持枪男子猛地举枪，发出了一道闪光，一阵轰然巨响，它被击中胸膛，摔了出去。
在其他男人和女人的尖叫声中，男子转身又射倒了他旁边的一个人。那只坐在圆盘前的“狂小丑”刚要扑过来，男子已经睁开眼，就在它的利刺就要戳到他时，他毫不留情地立刻发射，冲它的脸连开了几枪。
它被轰倒了，上半身完全稀烂，一个大窟窿出现在后面的墙壁上。剩下的两男一女继续闭着眼，持枪男子剧烈地喘着气，把头上的银环揪下来扔开，猛地转过身来，手按住他同伴的肩膀，手指掐进他的肩膀。
“醒醒！”
费尔南多咬紧牙关，等安德鲁把他头上的银环摘掉后，痉挛地甩了下头。等猛睁开眼看到安德鲁举枪揪住自己，他贲张的姿态瓦解了，后退了几步瘫靠在墙上，汗珠不断从前额滚落到面无血色的脸颊。
“长官……”他张大了眼睛，用手捂住脸。
“别害怕！快起来，”安德鲁用脚踢了他一记，“我们一直在幻忆程序里。”
他惶恐软弱地扫视了一圈，看到墙壁上密密麻麻的金属瓦片，四角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三具蜷曲在地上的遗骸。
“你杀了爱德华，还有小野——”
“你看看这个爱德华是个什么东西，”安德鲁把那个地上的“狂小丑”踢翻个身，“我早注意它很久了，觉得它不对劲，它太沉默了，根本不像澳大利亚人。”他冷冷地说，“在我命令它杀李敏之后，它竟然无动于衷地执行，这立刻证实我的怀疑了，”他俯下身摸了摸它脑袋上的银环，“它们是在对我们进行新实验，这个‘狂小丑’居然也进入程序里扮演角色。”
“可是小野——”
费尔南多转过身，他的目光凝注在一团血肉馍糊的尸体上，没错，是小野寿夫，碗大的伤口里静悄悄地流出大量的血。“你来看。全是血肉！”他扭头颤声说，“你杀错了！他可不是‘狂小丑’！”
安德鲁在上方俯视着他，露出歉意的表情。
“但他太变态了，我还以为他不是人类呢。”安德鲁说，“错怪他了。”
李敏的头低垂下来，火光照不到她的脸，却将一滴落下的泪珠映得闪闪生辉。安德鲁跪下来扶住她，轻轻摘下她头上的银环。
李敏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恢复，但是却没有“我在哪里”那种感觉。她只记得自己在两个空间疯狂的经历——将军威胁的眼神和那排静静闪光的开关钮，还有那碗盛满眼球的血汤。她的头脑隐隐作痛，缓慢睁开眼睛后，她茫然地不停地眨着眼睛，直到又一滴眼泪淌了出来。
“少尉，你没事吧？”安德鲁握住李敏软弱无力的右手，她身子向前倾，露出了困惑的眼神。“我要感谢你，不是你的眼神沟通，我根本没法意识到自己是在幻忆程序里。”
她感到自己几乎要放声大哭出来——并非是由于悲伤或屈辱，只是单纯地出于可怕之极的绝望。
在费尔南多的帮助下，帕彭的银环也被摘下来，他把头埋进双手之中，不停地摇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勉强睁开眼睛。
“我们全被俘虏了，这里是它们的老窝。”费尔南多说。
“它们是在进行新实验，”安德鲁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同样戴着脑环的“狂小丑”，它是一只“白颈”，“它们要在人类的幻忆中扮演角色，以便更好地控制地球人的傀儡行为。”他挥了挥手中的武器，“它们太自信了，以为完全控制住我们没问题，甚至让我手里有把枪。”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费尔南多问。
安德鲁伸手把费尔南多和帕彭向门口使劲推，他们立刻明白过来，拔腿就跑。
“我们赶紧出去，”安德鲁说，“找到超波波束器，向地球总部发信息，揭穿‘狂小丑’的阴谋。”他急匆匆地从地上的“狂小丑”手里捡起枪，递给李敏，“我们必须快一点，可能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从李敏麻木的手指间，手枪滑落到了地板上。她脸庞瘦削苍白，闇寂阴郁，整个世界似乎都随着她沉默不语。安德鲁上前拉扯着她的胳膊，说：“快走！”
她整个人从座位中被拉了起来。安德鲁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到痛得锥心刺骨，但牵着这个女人奔跑时，身手也还是那么灵活。他们冲出门，沿着一条石砌的甬道，冲上一条长长的石阶，冲出了这神秘的地底实验室。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露天开阔的楼顶，他们看到了林立的摩天大楼构成的纽约天际线，看到天空下正有几只“狂小丑”在飞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