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夏天便在这个集镇住了下来，被几个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带着在附近的山野田间到处跑。有熟悉环境的本地人带路，这使得夏天虽然还没有找到机会去寻究蛊术的秘密，却着着实实收集到了不少有关这一带生态环境的资料，甚至还见到了一些图鉴里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动植物，将它们制成标本，准备带回去找分类学的学长确认一下。
此时已经是八月，正是漫山遍野的果实成熟、动物养膘的时候，有经验的苗人纷纷带着鸟枪和绳套进山打猎，而孩子们也大都会去采集在这个时候成熟的草药和果实以补贴家用。因此，在夏天已经渐渐熟悉周围的环境、也认识了附近山寨的苗人，而且那些孩子也从他那里压榨了不少好听的城里故事之后，他们也不能再这么“无所事事”的闲逛下去，纷纷告假回去帮忙操劳家计，到得最后，只剩下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终日跟在夏天身旁。
那是一个腿脚不甚灵便的姑娘，叫做百灵，听说是小时候六岁时被蛇咬了落下的病根，因为和别的孩子走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拖后腿而被抛下，所以久而久之便成了苗家少有的家里蹲，平日只和姐姐说话。这次她姐姐见集镇难得来了一个外地的大学生，看样子也非常和善应该不会歧视残疾人，就把她也带上长长见识。因为夏天为了收集各种材料走得不是很快，所以百灵倒还跟得上。
后来因为要跟母亲一起上山劳作，百灵的姐姐便将这个腼腆害羞一直跟在人群后面安静的听着一切的姑娘推到了夏天的面前，调皮的笑笑：“夏天哥，我家百灵这几天就交给你了，你可别欺负她！”
夏天看了看那个兴许是长大以后第一次和男性面对面的害羞的小姑娘，笑着伸出了手：“那这几天就麻烦百灵了，斑鸠儿，我会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一样照顾的。”
小姑娘就好像受惊的小白兔，在周围少年少女善意的笑声中，小手指轻轻的碰了一下夏天的手，却转了个圈躲在了他的身后，倒是让她的姐姐也小小吃了一惊。
在野外采风总会遇到沟沟坎坎，这种时候腿脚不好的百灵便只能让夏天背着过去。一开始还有些抗拒，不过在夏天笑着说“你不是我妹妹嘛，哥哥背妹妹过河有什么问题么”后，百灵终于咬着嘴唇趴上了夏天蹲下的背。
隔着那麻布上衣和异样柔软的触感，夏天能够感到少女那砰砰砰剧烈的心跳。
有了这么第一次的体验来突破那层尴尬的隔膜，后面两人的关系就一下子拉近了很多。少女虽然平时很少外出一直窝在家里，细腻敏感的她却将姐姐讲给她的趣事都记了下来，还有一些父母街坊偶然谈起的事情，虽然不甚很懂，却也是少女生活中的乐趣。当她把夏天当做了自己的哥哥之后，在两人坐在草地上休息的时候，在听夏天给她讲笑话趣闻之际，偶尔也会细声细气的讲一些她觉得有趣的事情给夏天听。
一开始还不觉得，然后夏天慢慢发现——这个孩子讲的许多事情，特别是她自己在家里听到邻居街坊的对话，根本不是她想象的街坊间的闲谈，而是别人在家说的贴己话，只是这孩子太过单纯曲解了许多话的意思——百灵儿的听力，那不是能用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的！
夏天因此问了几句，百灵犹豫了片刻便小声告诉他，自己自从小时候被蛇咬后，便能够听到街坊闲谈。
“这……应该说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么？在夺走了她的行动力后，回馈了她如此敏锐的听力……”夏天有些感慨，却没有注意百灵眼圈有些微微发红，泪珠包在眼睛里，似乎随时都要滚下来。
“夏……夏天哥，难道你也会像他们那样看不起我么？”小百灵呜咽着，抱着膝盖将小脑袋埋进臂弯，“我腿脚不灵便，只能坐在家里偷听别人的谈话来解闷……但是我也不想这样的啊，我也想能够和你们一样自由的在外面走来走去……但是很多孩子都说我是中了蛇蛊，是被污染了的孩子，除了姐姐外都不愿意靠近我……这次我能跟着你出来，真的很开心，是我这一辈子来最开心的事……我不要你也讨厌我……”
“没有的事，小百灵，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孩子。”夏天最见不得女孩子哭，赶快安慰道，“而且蛇蛊什么的，不过都是编出来骗小孩的事……咦？”
“百灵，你不是被蛇咬了么，怎么又是中了蛇蛊？那是怎么回事？”夏天抓着小姑娘的肩膀，有些急切的问道。
“夏天哥，你……你捏痛我了。”百灵泪水还挂在眼角，本来因为被夏天如同小妹妹一样搂在怀里渐渐止住的哭泣，惊讶于对方为何突然会如此紧张她说的话，只是皱着眉轻声唤道。
“对……对不起……”夏天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少女削瘦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他赶紧松开了手，有点手足无措的道歉，却没有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百灵，你刚才说……”
十六岁的百灵因为一直呆在家里，心理上基本还是个孩子，虽然阿爸阿妈也告诫过她绝对不能将自己的事说给外人知道，否则会被当做怪物，但是这些日子下来，和夏天一起的时候让她感到非常温暖和开心，甚至比得上过往十六年中快乐日子的总和；心中将夏天当做了家人，自然也就不被列为阿爸阿妈说的“外人”行列。她咬着下嘴唇，身体微微颤抖，用乞求的神情看向夏天：“夏天哥，你答应我……无论我怎么难看，怎么古怪，都不会讨厌嫌弃我么？”
夏天将小女孩轻轻揽住，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百灵是个好孩子，就好像我的妹妹，有哥哥会嫌弃自己的妹妹的么？”
“恩！”百灵小脑袋狠狠的在夏天的衣服上蹭了一下，仿佛是要将眼眶里的泪水抹干；吸吸鼻子，她从夏天的怀里挣出来坐在地上，伸向裤脚的小手有些微微发抖。
夏天这个时候才发现，小女孩的裤子和苗家惯穿的长裤有些不同，从膝盖以下的地方有许多针脚，仿佛缝了什么布条在里面似的。平时看不出来，这一坐下刻意露出来后，便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百灵咬咬牙，将裤脚挽起的同时，一双大眼睛也紧紧的闭上，似乎是不敢看自己的小腿，也似乎是不敢看自己的夏天哥的脸色。
出现在夏天眼前的是一段堪称完美的小腿。虽然因为长期不见阳光皮肤有些苍白，但那精致的脚踝上展露出来的动人曲线，在阳光下甚至给人透明的质感，足以让任何一个有恋腿倾向的人发狂。
只是夏天的脸上除了凝重，没有其他任何表情。
他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因为他能够清楚的看到，在那段小腿上，仿佛被什么透明的东西缠绕绞环着，细腻娇嫩的皮肤上甚至被勒出淡淡的纹路。
那是鳞片。
那是蛇的鳞片的纹路。
是的，就像一条透明的蛇紧紧的缠绕在百灵的小腿上，蛇尾顺着脚踝蔓延进鞋里，而蛇首则在膝盖附近挣扎想要一头钻进去，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般没有让它得逞，于是在膝盖的皮肤下面扭曲盘绕，形成如同肿瘤一般的肉质突起，乍一看去，扭曲的肉瘤疙瘩和光洁完美的小腿对比，更加显得丑陋。
似乎察觉到夏天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膝盖附近，百灵的呼吸急促起来，口中微微叫着：“不要看那里……哥哥你会讨厌百灵的……”
“不……不会的……”夏天轻声安慰道。虽然想要亲手触碰一下，但是自己对蛊完全外行，如果受到外界的刺激，这看上去已经变得无甚大碍的蛇蛊会不会产生什么异变？
自己不是无良的疯子科学家，不能拿无辜的小女孩的生命来开玩笑。
他拍拍百灵的脑袋，示意她可以将裤脚放回去。
“夏天哥哥……”百灵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夏天那温暖的笑容。没有她所害怕看到的鄙夷和厌恶，甚至连自己经常从亲戚那看到的一味的同情都没有，只有让自己心安的笑容。
“百灵，那条蛇……从小就缠在你腿上了？痛么？”
“痛……最开始只是脚踝，然后不停的向上蔓延，当时的蛇鳞没这么淡，是血红色的……阿爸阿妈急了，找来巫师，结果说是中了蛇蛊……”小女孩的眼睛红红的，低声诉说着过往的遭遇，“不过下蛊的人目标并不是我，我只是不小心被波及到……所以巫师给我开了这道符，说是缝在裤子内线，能够阻止蛇蛊继续向上蔓延。”
“一开始很疼，疼得好像腿要断掉；但是在八岁那天晚上，有位很好看的阿姨在梦中轻轻摸了我的腿一下，蛇鳞就变成现在这样透明了，疼痛也减轻了许多；那个阿姨说我是个好孩子，在我长大以后，她会来将我带走，彻底治好我身上的蛊。”
“是这样……百灵是个好孩子，肯定要不了多久，就能摆脱这种疼痛了。”夏天听得心酸，一个什么都没做错、什么都不懂的六岁小孩，不仅要受到如此的折磨，还要被同龄人嘲笑，每天只能呆在家里，除了亲姐姐回家时的陪伴，就只能靠听别人的闲谈来打发时间……夏天只是想想那种生活，就觉得脑袋发麻，不敢再想下去。
“那那个阿姨说过，百灵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呢？”夏天想要转移一下话题，顺着小女孩的话问道。
“按照我们这里原来的习惯，女孩子十六岁就可以嫁人了……”百灵脸红扑扑的，突然笑着跳起来，挺了挺发育得挺好的小胸脯，“年底我就满十六岁了！”
“就你知道！”夏天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站起来拧了拧那娇俏的小鼻子。
“只是……”夏天有些惋惜的看着小姑娘那期颐的目光，“我是看不到小百灵成为大人的时候了……”
“是嘛……”百灵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连带小耳朵也耷拉着，别转身，有些闷闷不乐的看向对面的大山。
夏天也没多想，将小姑娘的手腕拉过来，把自己手腕上的手表解了下来带上去。
“这是……”百灵看着手腕上那块电子表，没见过手表的小女孩歪着头看过来。
“这是我送给小百灵的生日礼物，你看，这里显示的是今天的日期。”夏天指着表上的数字解释道，“这样小百灵就能知道，还有多久就能变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
“真的耶！”看到新奇的玩意儿小孩子总归是很高兴的，何况是自己喜欢的大哥哥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百灵忘记了刚才的沮丧，一把搂住夏天的脖子，狠狠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谢谢夏天哥！”
亲了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举动的大胆，小姑娘先是呆了一呆，然后连带着细微绒毛的修长的脖颈也变得通红；不过最后被夏天揉着小脑袋，眯着眼睛嘻嘻的笑了起来。
“不过这是夏天哥送的礼物，我才不带在手上！”小姑娘将手表解下来，小心翼翼的放进胸前里衣的口袋，“放在这里，一定会保管的好好的！”
“恩，我们回去吧。”夏天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今天也算是终于为自己的南下之行开了个头……只要知道，蛊术在这里存在，那迟早能够给自己发现蛛丝马迹。
至于小姑娘这条线……看着前面虽然行路有些蹒跚、但是还是掩饰不住满心喜悦的百灵，夏天微微摇摇头。
只希望小姑娘的那个梦是真的，十六岁之后，缠绕她十年之久的邪恶蛊毒能够彻底消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