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达贲这人的确属于那类无德无才，且贪得无厌的小人。他与潜仁相比，虽然都有侵吞国家财产的罪行，但是两个人的处世为人，却是天悬地隔。合达贲归案之后，与反贪斗士配合的很是融和顺当，他把曾与自己合伙做过坏事的人物，把他曾经行贿进贡的人物，把曾经为他帮忙办事的人物，一个个都抖了个底朝天。像是脱光了这么多人物的庄重的外衣，连贴身的内裤也扒掉了，将那些人物们丑陋的裸体一个个晾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我不敢听这种结果的汇报，我也不忍心去瞟一眼那么多一丝不挂的“裸体”。丑啊！耻啊！一帮子没有人格的家伙，一帮子灵魂腐烂发霉变质的行尸，一帮子败类啊！见利忘义的国家干部，我没有想到，竟有那么高的数量，够得上检察院立案惩处的已有88人了。88个有名有姓的，活跃在Q省Q市政治舞台、经济舞台、金融舞台上的生、旦、净、丑，名家名角。一个个冠冕堂皇的前呼后拥着招摇过市的人物，他们发表演讲、品头论足、指点江山、点石成金，谁知他们显露在大庭广众面前的那个侧面却是假的，充其量也只能是一种唯心的包装。他们高喊着的高尚庄重的信条，却是自欺欺人的面具。他们的人格品质与高尚更是南辕北辙，相去天渊。我简直不能相信，面对着88个熟悉的朝夕相处的同僚，他们竟然都是吃里扒外的蛀虫。明里拿着国家的俸禄，暗中收着不法之徒的贿赂，明里执行的是国家的政策，挥舞的是政府红头文件，暗中操作的是违法违纪狼狈为奸的伎俩……我不敢想下去了，我想不通的是为何有这么大的比例，这么多的人物都与国家、与人民、与任用并厚爱他们的政党不一心了。怎么这么多的人都变心啦？蓦地，我朦朦胧胧地发现，在出出进进的政府大门，上上下下的政治舞台前后，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物的脸颊上，都隐隐约约的烙印着“贪官”、“脏官”、“奸诈”、“奸臣”、“奸佞”、“奸细”、“准汉奸”、“缺德少才”、“无德”等等的字样。只是在那字样上面，涂着一层似明非明，似透非透的混沌色调，只要稍有风吹雨淋，那混沌的色调即被洗涤而去，清晰的大字就昭然若揭，一个个官模人样的真实嘴脸就原形毕露了……
啊——啊——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怎么缺德病毒发展如此之快，蔓延如此之广，渗透如此之深？以至于使我接受不了如此的现实。我的大脑剧烈的翻腾不息，不能自持。
正是这时，刘识途书记突然破门而入。他事先没有打招呼，又是亲自光顾我的办公室，在我与他不算太短的共事交往中，还不曾有过这种兴会。以往，大多是他一个电话，或是他的秘书过来请我，我就会照着他指定的地点奔去。今天的反常“客串”，使我有点受宠若惊。不过，很快我就悟过来了，刘书记肯定有不一般的事。果然，他开口就点题了：
“俞阳同志，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什么？不可能，告什么别？”
“是啊，事前我也没有想到啊。省委书记刚与我谈了话，调令已经写好，还不可能吗？嘿嘿——”
“啊——到哪里去供职？”
“到哪里已不再重要了，我还是告诉你吧，是到省政协了。唉，无所谓了，有个地方休息就中啦。”
我有些不大相信，照刘书记的级别，已是副省级了，省政协东方主席不可能退出，他去了只能参选副主席，虽然级别仍是副省，可与Q市书记却是天上地下了。用老百姓的话说，政协那地方无权无钱无人找，没有啥意思。一个堂堂的省会书记、省委常委，如此要害的角色，怎么会派到那个几乎是赋闲的岗位上呢？而且据以往几任Q市市委书记的归宿，也不曾有过这种结局，特别是刘书记的年龄尚未到杠。不过，我从他的眼光和口气中，可以百分之百判断，刘书记说的是真话，是真事，不是与我开玩笑。
“刘书记，真想不到的事——”我不知道此刻该用什么口气，什么词语应对他，是该祝福，还是为他遗憾。
“工作没有做好啊！唉，没有想到，咱Q市会乱到这种地步！没有想到，他合达贲一下子株连这么多干部！这一下Q市算出名了。唉，惭愧啊！俞阳同志，可要接受我的教训啊！不能叫事情闹大啦再做亡羊补牢的事啊！看看，到这时候，怎么补啊？
我已清楚，突然调动刘书记的原因了。是啊！作为Q省的领导，作为省委，一定对眼下Q市发生的故事很恼火的，很痛心的！这是往Q省脸上抹黑啊！岂止只是Q市的问题？这个责任，是市委书记加上市长都负不起的啊！可是，这能只怪刘书记吗？
我一时有点语塞，真不知该说什么，该办什么，对一个马上要离去Q市调往Q省的同僚，我的顶头上级。我还是按照惯例的套路，说出了该办的事。
“刘书记，真的要走啊！我还真舍不得的，咱们挌伙计一场，也是缘分啊。这样吧，你说个时间，我主持，在宾馆为你设宴饯行，欢送到省里做官嘛，嘿嘿。”我的笑也是挤出来的，我知道这种调遣不算高升，也不是重用。我知道我的话是口是心非，但是从理论上讲，确是从市里晋升到省级做官了，但这种晋升谁心里都清楚，大众的结论称谓明升暗降。
“谢谢，俞阳同志，还是免了吧，没啥意思了。我已叫人去腾办公室了，下午就腾清了，明天我就不再来市委了，新来的书记很快就要到任。我还有事，得回去忙活几天。只要你俞阳贤弟不怪我刘识途临别时无理就中啦。俞阳同志，眼下Q市正是多事之秋，多保重啊！”
话说到这份上，我连问是谁来任Q市书记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知道，Q市换市委书记，这是突然的决策。看着刘书记离去的背影，我简直瘫倒了，就随势倚在沙发上。这时电话急骤地叫喊起来，我却无力去接听。
政府大院乱糟糟的，阵阵急骤的脚步声传过来，我听到外边有人要找俞市长，通讯员告诉他们，俞市长不在办公室，已经有几起电话打进来，屋里没人……
我知道，市委那边已经群龙无首了。刘书记要走，维副书记又瘫痪又失忆，下边的人一时间没了主心骨，一个个会像无头苍蝇乱跑乱撞乱请示。这时间，新书记没有到位之前，Q市似乎没了舵手，失去了平衡。不过，我还是觉得，塌不了天，陷不了地，一切很快就又正常循环起来，像昨天一样运转着，前进着，重复着。只是合达贲咬出来的——不，应该说是他揭发的那88个人物，该咋个处理？能动真格的吗，一个一个的去真查实调，将其罪过罗列出来吗？倘若动真格的，这88个人物其中44对是要绳之以法的，是要从政治舞台上坠入大狱的，是要脱掉官服，穿上囚衣，剃成光头，在狱警的吆五喝六下劳动改造的。倘若不再追究他们的问题，对其说教一番，放其一马，他们还依然是政治舞台上的角色，依然在吆五喝六地指挥着什么，表演着什么。眼前的人物，我身边的同仁，就这么脆弱，这么经不得推敲，更经不得折腾。可谓一碰即倒，一击就垮，一抓一个准。且不会有冤案的，即使有个把冤案那也只是个例。倒是有被抓者有意见的，认为执法不公，何以还有该抓的没有去抓？而不是说，他自己尚不够该抓的条件。其实，无论已抓的，未抓的，都够份量了。想一想，现在反贪部门定的标准，难道你还不够吗？
那些依然在台上的要员，其中有不少人物无论贪污还是受贿，那数额甚至比已抓起来服刑的腐败分子还要大，他们其实也是囚犯，也是罪人。是标标准准、地地道道、名副其实的罪犯，只是执法部门没对他下手而已，国家对他宽容而已。他那问题，只要领导人吐出三个字：“查一查”，就砸锅啦！就坏事啦！灭顶之灾就夯实到他头上啦！只要一查，准得很，立马批捕，铐上那对“银镯”，将他打入“地狱”。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就连老百姓都看明白了的理。奉劝这类人们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吧，好自为之吧，别再那么牛×啦！那么神气啦！闲遐时也尿泡尿照照自己那熊样，看看你哪一点比别人强？是有德，还是有才，自己能当上官，掌着权，靠的是真本事吗？现在没有被抓起来，没有进大狱，那是万幸啊！侥幸啊！懂吗？啥叫侥幸？啥叫万幸？
翻滚的脑海像溃堤的洪水一样，就这样的“泛滥”着，漫流着……
这时候，赵镔和省委的机要员突然来了，他们送上一张省委任免文件，方阻止了我泛滥的思绪。中共Q省省委的红头文件上的几个字特别清晰明了：任命德至高同志为中共Q市市委书记……
德至高同志，我并不陌生，虽然没有一道共事工作，但是他独特的经历和学问早以令我饮佩了。他是一个学者型的政界要员，我曾在一年前读过他撰写的一篇文章，那文章的题名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必须具备的素质”，读后印象很深，至今没有忘却的话是：
所谓知识分子，当然是拥有知识的人才，是有学问有专长的人物。有学问，有专长的标志则是学历、学位、职称，还有各种技术职务。有时候行政职务，也能让人以为他是知识分子，如，××科学院院长，××大学校长，××研究所所长。还有权威部门授予的各种光环，各种奖项，各种金字招牌等等。实质上，我们以为的知识分子只是顾名思义的浅薄概念，它忽略了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最不可缺少的东西，这方面，我们的祖先早已有了真知灼见。古人道，学者要做到四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说到底，学者的使命是为社会服务的，是为人民谋福利的。所以说，知识永远青睐人民、青睐大众，追求文明，拥抱高尚和进步。也只有达到如此崇高境界的信仰和精神，才能博得知识的钟情。才可以称之谓知识分子。
鉴于这种原故，中国的知识分子标准决非只是有了学历、学位，有了技术职务，有了五光十色的斑斓光环，有了权威授予的各种头衔的人就是知识分子，不是的，绝对不是的。知识分子最重要的，不可缺少的因素是“德”。是道德、是品德、是德性，这种德的表现决不是空洞无物的捉摸不定的抽象的空对空的大话谎言。它首先表现在一个人有没有社会良知，通俗地讲，他有没有良心。还有，他有没有责任感，有没有对社会责任的担当意识。在强大的谬误面前，在凶猛的推行谬误行径的势力面前，他能否用自己的良知去顶住恶势力的猖狂横行，用真理与势力搏击。特别是在势力强于真理之时，他能否坚守自己的良知而至死不退却，不屈服。即使一时力量不及，势力暂时压制了真理，但他能精神不倒，以舍生取义的无畏姿态，以知其不可为亦为之的实践去扞卫崇高的良知，且时时为击溃谬误的势力而永远抗争着……
知识分子是什么，它是掌握社会知识中层次最高的群体，是促进社会进步，人类文明的旗手。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栋梁，是整个国家的精、气、神。只要我们有真正的知识分子，我们的前路就永远充满光明，无论他走过多少弯路，陷进多深的沼泽，那都不再重要！
德至高同志，你来的正是时候。对视着那张任免文件，我默默地祝福着。德书记的到任，对Q市，可谓及时雨，对我俞阳，可谓雪中送炭。
我不想重踏以往的足迹，重走以往的老路。我希冀走进一条崭新的、坚实的、宽阔的文明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