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是白银的水罐,井水变成人的血水。井无水,村庄就无炊烟、无喧哗、无小孩与鸡犬乱窜。庄稼也要仰仗井,井水让庄稼变成粮食。人不离乡,是舍不得这口井。家能搬,井搬不了。井太沉,十挂马车拉不走一口井,井是乡土沉静的风景。
静默草原
谁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站在草原上,你勉力前眺,或回头眺望,都是一样的风景:辽远而苍茫。人难免为这种辽远而惊慌。
在都市里生活,或是寻访名山以及赏玩江南园林的人,都习惯这样的观察:眼光的每一个投射处,都有新景物可观,景随步移。
然而草原没有。
蒙古人前瞻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他们并非欲看清楚天地间哪一样东西,而是想在眼里装填一些苍茫。
城里的人大睁着眼睛看草原,因而困惑。草原不可看,只可感受。
脚下的草儿纷纷簇立,一直延伸到远方与天际接壤。这颜色无疑是绿,但在阳关与起伏之中,又幻化出锡白、翡翠般的深碧或空气中的淡蓝。
因而草原的风景具备了看不到与看不尽这两种特点。
和海一样,草原在单一中呈现丰富。草就是海水,极单纯,在连绵不断中显示壮阔。
有一点与海不同,观海者多数站在岸边,眼前与身后迥然不同。草原没有边际。它的每一点都是草原的中心。与站在船上观海的相异处在,你可以接触草原,抚摸、打滚儿甚至过夜,而海上则行不通。
在草原上,辽阔首先给人以自由感,第二个感觉是不自由,也可以说局促。置身于这样阔大无边的环境中,觉得所有的拐杖都被收去了,所有的人背景都隐退了,只剩下天地人,而人竟然如此渺小与微不足道。二十世纪哲学反复提示人们注意自己的处境,在草原上,人的处境感最强烈。天,果真如穹庐一样笼罩大地。土地宽厚仁慈,起伏无际。人在这里挥动双拳咆哮显得可笑,蹲下嘤嘤而泣显得可耻。
外来的旅人,在草原上找不到一件相宜的事来做。
在克什克腾,远方的小溪载着云杉的树影拥挤而来时,我愿意像母牛一样,俯首以口唇触到清浅流水。当我在草原上,不知站着坐着或趴着合适时,也想如长鬃披散的烈马那样用颊摩挲草尖。
草原上没有树,所以即使有风也听不到啸声,但衣襟已被扯得飘展生响。我扯住衣襟,凝立冥想。关于克什克腾的一些旧事,譬如霍去病在狼居胥山立碑,康熙大战葛尔丹等等一俱杳然无踪。
草原与我一样,也是善忘者,只在静默中观望未来。
泪水的盐
在所有的水里,唯有泪水代表情感。泪水连着心房,情动于衷,思绪化为泪水,一滴滴爬上眼眶。
像喷嚏无法阻止,笑无法阻止,谁也阻止不了泪水流淌。泪流如水流,它不管你的尊严、你的难堪,径自冲下来。泪腺应该是心血管的一部分。心里有东西破裂了,涌出泪。
流过泪,人常常沉默着,泪水和语言不兼容。人在哭泣中说不成句,谈吐异常困难。泪水里有情感,而语言真假莫辨。泪不与言词为伍。
哭过的人会茫然、会醒悟、会孤独,会在心里跟自己说话。哭泣是人生大动作,你没选择它,它却选择你。被哭泣选中的人,心里有悲伤、有委屈、有失望、有软弱,但没放弃。哭泣是哭的人不愿放弃一样好东西。
人在哭泣时拭泪,颧骨被擦得红而新鲜,故有一词——以泪洗面。以泪洗过的面庞像火里的金子,有烧不化的明亮。泪水没浇过庄稼,没养过鱼,没化过墨块,它是什么水?此水发乎悲伤,止乎平静,像雨过天睛,泪的后面是静寂。
人把流泪看成是大事,但对小孩子是日常功课。小孩子为一切事情而哭泣,他们心里快乐却最多。孩子们常常“破涕为笑”,这有多么奇怪。泪水与笑中间竟然只隔一张纸,捅破了是泪水,糊上是笑声。
在好的戏剧与文学里,观众与读者含着泪水发笑,同小孩子情形相近。好作品告诉人,喜与哀原本在一起。笑发自人物的苦痛;泪缘于自己的创伤。
泪水不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它们是天风海雨,四处寻找悲伤和孤独的人。泪水见证了世上苦难从来没有停歇。
人看不到别人暗地的泪,每个人都孤独地洒过泪,自己不一定记得清。人把“哭”列进羞耻机制里,泪水被赋予软弱的定义,故而恐惧自己的泪水。科学说,泪水是非常好的药剂,清洗眼球、营养眼球,泪水中的几十种成份至今无法人工合成。
人拒绝并远离宝贵的眼泪,因为捧不起它的重量。人在流泪一瞬间会弯下腰双手捂脸,会躺在床上。泪水最重,人抗不起泪。流泪时,人常常垂首。
泪里有什么?八十多种物质的化学分子式解释不清其中的情感。
泪水里有盐。
人知道血里的盐(钠)掌管细胞膜的平衡。泪水的盐从哪里出来?盐的源头不是脂肪、肌肉和骨骼,它只能来自血液。
血里的盐被泪水抽走,清洗眼球、清洗破碎的心。泪水是透明的血水,流出体外,减轻压在心上的痛苦。
有人早已无泪,泪干了;有人终生洒泪,侧隐心重;有人不为他人洒一滴泪;有人看电视剧流泪却不为娘亲老子流泪;有人练会了假哭的本领。
泪有传染性。泪可以营造一个哭的场,让善良人跟着忧伤。泪引发鼻孔毛细血管充血并堵塞。泪无法收藏。
在所谓历史博物馆里,应该有收藏泪水的玻璃瓶,写上这是谁的泪,为什么而流。饥荒中垂死人流的泪、冤屈人的泪、演员的泪、伟人的泪,都放在瓶里。这是一个小小的透明之血的博物馆,它说不出一切,但记录了一切。泪里有盐,像海里和血里有盐一样,有盐的地方就有风暴。
两辈子一起活
每棵树身上都有两辈子,它们把两辈子放在一起活。
树的枝叶果实是它的青春。阳光均匀地涂抹在每一片叶子上,同时没忘记晒红苹果的脸。树叶有青春的好奇心,会用手掌捧一只毛虫看,看它吞吞吐吐爬向树干。树在夜风里丢弃了睡意,计算风吹落了多少颗露珠,听河流莫名其妙传来跳水声,好像苹果连夜逃逸。树最喜欢星星,以为那是天空密林上挂的灯笼。这些灯笼隐身复浮现,好像往人间传送神秘的灯语。灯笼旋转,东方出现鱼肚白时,一盏盏熄灭。
根是它的暮年。根在黑暗里呼吸,呼喊水的名字,它的邻居是昆虫。根的世界叫作土壤,正如树的世界叫空气。树根熟知土的话语,它们常说的词汇是紧密、湿润、水和干涸。土是大地的躯体,大地的臂膀、肌肤、内脏和灵魂全是这一层厚土。土做的砖,土垒的城墙,根在土里活了一辈子,就像树的枝叶果实在阳光和空气里活了一辈子。
树根比老人的手还老。树根何止于吸收水份,它要牢牢抓住土地。从树冠传来的风的力量扭动树根,根而非树干在与风角力。徐志摩说“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根也不知风从哪个方向吹来,为什么要撼动树?树根在与风的角力中得到大力士的称号,它的手像铁匠一样骨节突出,或者像一只放大的鹰爪。悬崖的树,根比鹰爪更坚利。它们用根抓住岩石,用树枝抓住风,争夺一席阳光。
根没见过阳光,一辈子从未见过太阳的模样。树叶把太阳的能量源源不断传输到根须,根感到阳光是让躯体膨大的力量。根想象阳光是一片水,淹没了大地,如金针刺破所有屏障。根看不到光的亮,却感受它在奔跑。阳光在树的脉络里跑得比水份还快。阳光像海水那样一波一波涌来,送来粮食和热量。
树活两辈子。树叶是树的孩子,根须是父母。父母在泥土里当地基、当抽水机、当风的对手。根须其实不懂树叶的快乐,也不知果实的滋味,只习惯于劳动。叶子在风里簌簌唱歌,与小鸟捉迷藏。树叶向往远方,猜想地平线发生的事情。叶子甚至盼望秋天来到,让它脱离树干,在大地奔跑。
根看不到树叶的足迹,果实被车拉到了远方。当光秃秃的枝桠落上一层冬雪时,根在寂静的土里深眠。冬天戒严了,水与昆虫都在休息,树的根须放松了筋骨。大地上的生灵在冬季休息了,冰雪让它们停止一切活动,全体护生。
树根在三个多月的睡眠后返老还童。春天的脚步先从昆虫的翻身声里发出,水醒了,打听哪一天是立春。当春风摇动树干的时候,根须知道春天到了。根须一天被春风摇醒一百次,让它准备嫩叶、准备蓓蕾、准备树叶和花朵的衣衫,树根开始为儿女准备所有好东西。
树叶和花见到春天后开始歌唱,有合唱与独唱。歌声传到树根,树根不断把水送上去,让它们润润嗓子。
流 水
流水的声音好听,从小溪穿过鹅卵石,乃至水穿过人的喉咙钻入肚子里的声音,都好听。跑步之后,口渴如弱禾,仰面饮水,我听到“咚咚”的水声,极为敬佩。这是什么声音?水砸在肠子上,还是喉咙像活塞一样收缩?
夏季跑步之后,我大约要喝1000毫升的水,其中漏出来一些,化为汗。运动结束,人的皮肤如同漏斗。喝过水,你盯着自己的胸脯看,每个汗毛眼都冒出一眼泉,互相投奔,化为大滴的汗流下,还拐走了我体内的一些盐份。回头多吃一个咸鸭蛋就成了。
喝过水,我想像水在身体里面的神秘旅行,经过胃,在小肠排空,进入血液当中。我拍拍大腿、胳膊,和那些水打个招呼——到了?都到了。其中最活跃的水,已经跑入微细血管,即身体的表层,所谓皮肤。
我喝过的水,有龙井、可乐、伪装成苹果颜色味道的碳酸饮料,还有矿泉水、自来水。它们在血里流淌,如果把听诊器放在脉搏上,所听到的就是流水的声音,咚咚,跟喝水的声音差不多。
水的声音,是水的喊叫与诗歌。水流的时候,一点点的阻遏、不平、回转都要发出声音。如果在三里之外听一个瀑布的喊叫,急促的呐喊变为低缓喉音,像弦乐的大提琴声部。而滴水之音,是孩子的独语,清脆而天真,像念课文一样。屋檐的泻水是女人的絮叨,漫长而缺少确切的意义。而风中的雨水,像鞭子与泼墨写意,是男人的心声,在夜里听到尤为峻切。
在北方的冬季,河床的冰下会传出流水的声音,像笑声,不由让人想趴在冰上寻找一阵。冰下的水流黔黑,浮漾白雾,庇护着黑脊的游鱼。如果人耳的听觉范围再扩大一些,还会听到水在树里流淌的声音、在花盆的土里渗透的声音:呼啦啦、哗啦啦,像在龙宫里一样。
露水的信
“不要踏过露水/因为有过人夜哭……”(阿垅《无题》)这是七月诗派诗人阿垅写于1944年的诗。
白茫茫的露水,在秋季尤为苍凉。我在罕山脚下的月夜,见山坡的草尖挂一片露水,每一滴都流露着绝决的苍白。大地如同哭过,为了草木凋零。我在落叶松的针叶上走,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心里想,露水究竟是什么呢?
我现在也不知道露水从哪儿来,好像每株草身上藏有一口井,汲水捧在手心。给谁喝呢?按说,这是送给小鸟和蚂蚱的饮品,但谁也没见过小鸟趴在草上喝水,蚂蚱、螳螂、蟋蟀们好像都不喝水。从生理学的角度说,具备血液的哺乳动物才饮水,肠道吸收水份补充血液。蚂蚱有肠子吗?它们并没有血。人们惯常把含有血红细胞并在血管里运行的体液叫作血。血的第一个功能是运送氧气与排出二氧化碳,这是对有肺叶的生物而言,蚂蚱没这些东西。
人童年和老年泪水的比重都不同。泪水从儿童眼里涌出,化为一滴泪在脸蛋挂着,如露珠那样饱满。我冒昧揣想,儿童泪水的水分子结构或与成人不同,属于大分子,聚成团而不破,与露珠仿佛。而成人的泪,特别是老年人的泪流下来散在脸上,化了,见不到珠。人老了,连泪水都出水货了么?散掉的泪是小分子结构,钠含量高,流得快。成年人流泪,只见他们用手抹,见不到泪水,说话鼻腔堵塞,鼻腔无共鸣,这是真哭。电视剧演员用眼药水假哭,一听声音就听出赝品哭。而儿童是另一番情景,号啕的同时倾诉,鼻腔照样共鸣。儿童厉害呀,他们大滴的泪水多么真挚。
露珠挂在草上如同挂不住,但还在挂着。草为能抱住这么一团水而昂然,它们昂然有理由。拿人来说,没有盆,没有碗,你能抱住一团赤裸裸的水吗?不能,人抱不住水。如果哪天见到露珠满身的人,估计他已得道成仙了,可写入《本草纲目》。
水在人的细胞内也是一颗颗露水,被细胞膜包着,钾和钠承担细胞壁的水平衡,不要瘪了,也不要涨破。从比重说,把人看成是水做的没说错,水占到人体七成以上。人脸生皱纹是皮肤水代谢出了问题,皮薄了才生皱。然而多喝水并不能直接喝进皮肤里。人空腹饮水,30秒进入肠道,多余的水全被排出。人类皮肤的水份靠脂肪(油性)来平衡,油性少了,水也少了。你看不到一个老年人对着镜子挤粉刺,他的皮肤与内心已经没有多余的脂肪与情感化为粉刺,油少了。年龄控制人的一切。
我的曾祖母曾说露水是月亮给太阳写的信,夜晚挂草上,太阳早晨收走。曾祖母努恩吉雅给我讲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不知是她的创作还是民间传说。
月亮给太阳写了什么?我问曾祖母。
哎呀,信里面什么事情都有。曾祖母回答我。谁家丢了羊、猫干了哪些坏事、蛤蟆干了哪些坏事,月亮都要告诉太阳。
人能看懂露水的信吗?
她说:甘旗卡地方有一个说书的人专门看这些信。这个说书人叫龙台,他把露珠拿到嘴里尝一下,就知道信的内容。
他比太阳先知道信的内容?我问。
对的。曾祖母说,但他不是太阳,知道了也没用。龙台从露水里知道了许多药方,可以治好门牙中间的缝。
这是讥讽我。我两颗门牙中间有缝,这是我特意用一分钱硬币别开的。有了缝,含一口水从牙缝中可以滋出一米远,冲跑墙上爬的蚂蚁。听曾祖母这样说,我猜露水里有信是她的即兴创作,相声术语叫“现挂”。
再说阿垅,他本名陈守梅,杭州人,黄埔军校十期毕业生,曾做中共地下工作。1955年受胡风案牵连下狱,1967年病死狱中。《无题》结尾写道:“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芦苇为我指路
博格达山的南边有一片芦苇,风一来,芦苇拼命摇晃,好像想从泥沼里拔出脚来逃走,然而谁都没逃走。
我从芦苇下面的小路往江沐沦河的方向走,但不知走哪一条道。芦苇站满了大地,它们细长的叶子像中锋用笔写出来的,比竹叶温和,比草叶凌利。芒穗如白鸟的羽毛飘洒。阳光的笔触在芦苇叶子上急躁地涂抹,它们的袖子上滚动水银。
我即使不碰芦苇,它已经在沙沙响,揪下一片苇叶,看深绿色蜡质的叶面藏着浅绿的脉络,它上面并没有字。秋天之后,至多到明年夏天,这些芦苇就变成纸,对着阳光看,纸里面还有芦苇的纤维。
你猜不到哪些字印哪些芦苇的叶子上,更猜不出这些芦苇原来长在哪里。何不请诗人到这里在苇叶上写诗?诗和苇叶一起生长,不必要变成纸,也不必使用高毒性的纸浆增白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