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鸟徐徐降在登云台东南一隅,众人次第出得舱来,唐悦松甫出舱外,便倒吸一口,他倒吸了一口仙气,而非凉气。
此地,似乎便是传闻中的仙境。
亭台楼阁,宫观殿宇,皆在云中。尤是那矗立于山巅正南的宏伟山门,更给人以一种“天国之门”的感觉。此间云气飘渺,恍似薄纱,青烟薄雾,轻清而不逸。凡夫俗子身处其间,不说脱胎换骨,亦可洗去一身凡尘。
辰惜鹤甫一出舱,却被身后之人叫住——“这位小姐,敢问可是姓辰?”
原是那驾驶机关鸟的唐酬,但见他出舱问道。
辰惜鹤与那唐悦松皆是一怔,辰惜鹤道:“正是,敢问何事?”
唐酬却亮出他那只木质机械手臂,道:“辰小姐忘了么?三年前,是你给我接上的啊!”
辰惜鹤稍作思忆,随即道:“我记起了,当初你驾驶机关鸟,却不慎自半空坠下,摔断了手臂,可是这般?”
唐酬笑道:“哈哈,正是这般!”
他又道:“方才委实未有在意,还望见谅!”
辰惜鹤淡淡一笑,“公子言重了。”
唐酬道:“不知辰小姐此番行程?”
辰惜鹤道:“我随夫君自竹海避难而来,眼下甫至此地,实不知该如何安置。”
唐酬闻得“夫君”二字,但见她身侧的唐悦松,道:“便是……”
辰惜鹤莞然颔首。
“在下唐悦松,见过公子了。”唐悦松行礼道。
唐酬亦抱拳行礼:“幸会!”
蓦地,唐酬稍稍仰望,似在思索,须臾则道:“二位,我想起一事,这登云台上有一位画师,他前几日发出招贴,说是低价赁租一座宅院,二位可去看看。”
唐悦松道:“敢问那位画师处所何在?”
唐酬手指东北方向,道:“便在登云台那厢,朝那厢径直而去便能见着,宅子名为‘咫尺天涯居’,那宅院门前还贴了招贴。”
唐辰二人随即道谢。
“为师改日再来找你。”轩辕继丢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
望着轩辕继远去的背影,唐悦松不禁稍稍出口气,“总算走了!”
判官和那织女因急着要去云都,是以甫一至此便匆匆别过。织女临走之际,自包袱中取出一块绣着花纹的水蓝色头巾,将之递与辰惜鹤,道:“郎中妹子,姐姐的一番心意,便收下吧。”
辰惜鹤接过头巾一瞧,但见上面独独绘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甚是可爱,辰惜鹤不禁笑道:“我便收下了,这只小猪好可爱!”
织女亦笑道:“是呀,妹子可要看紧它。”
凑近端详的占冰夏见得那小猪的图案,不禁拍手笑道:“养猪咯!”
一旁的唐悦松见她三人聚在一起说笑,不禁生疑,一向“敏锐”的他忍不住问道:“谁是猪?”
三人齐朝他望来,占冰夏侧首笑道:“我们可未说谁是猪,只是有人不打自招!”
唐悦松一怔,一时语塞。三人皆掩口而笑。
与诸人别过,唐悦松三人旋即按方才唐酬的指引,径直朝那登云台东北而去。
一路上,唐悦松只觉此地处处不可思议,在如此之高的山上,山顶竟被人力削平,建成一座山巅之城,城中事物或道或俗,街道纵横交错,道旁商铺林立,络绎不绝的行人亦是有道有俗,唐悦松只觉此地繁华,丁点不亚于云都。云端之上的仙家处所,竟有着堪比通都大邑的市井繁华,着实让人大感意外。
行过繁华之处,约莫已至登云台东北角,但见此处草木葱郁,亭台楼阁隐逸其间,时有山泉小溪流淌之声。较之方才的宏大繁华,此间更显诗情画意。
宅子不大,但甚是雅致,木架支起的坊门上,悬着一方匾额,上书“咫尺天涯居”,字迹古拙遒劲。而在它下方不远之处,立着一块桓榜,上书一个大大的“租”字。
“看来便是此处了。”占冰夏道。
辰惜鹤看了看匾额上的字迹,略带些许惆怅道:“咫尺天涯,同处一室,实乃隔世,相见不如不见……”她声音越说越小,几至不可闻。
唐悦松凑近道:“怎的了?”
辰惜鹤微微摇头,道:“无事,我们进去吧。”
三人进得园中,但见此处景致与那竹海医馆颇有几分神似,不觉皆生出一股亲近之感。蓦地,他三人几乎一道见得一事——园中一汪浅池畔,一个年轻男子正倚坐于大石前,凝神作画。
唐悦松正待开口询问,不想那作画的公子蓦地开口道:“可来赁居?”
唐悦松道:“正是。”
那公子仍旧在作画,看也未看他一眼便又道:“可有诚意?”
唐悦松及辰占二人皆是一怔,他道:“何出此问?当然有诚意!”
那作画的公子道:“甚好,押下你等所有银钱,房租在下一文不收,待期满在下便将抵押尽数退还。可否?”
唐悦松只觉此人戏言,道:“公子开玩笑?”
那作画的公子仍旧不瞧他们一眼,只是道:“看来你无诚意,莫打扰在下作画了,不送。”
唐悦松正待辩解,却闻辰惜鹤道:“我等委实前来赁居,敢问公子为何这般?”
作画的公子道:“在下任清潇,乃登云宗俗家弟子,因父母早亡,乃独自继承田宅。因在下极爱作画,父母去后,此处便成在下画室。只因吾师严苛,忧我作画误了修行,是以便禁止我常来此处,可即便如此他仍不放心,又时时前来查之。是以在下便计赁租此宅,若是他人于此居住,正合了师父之意,他原先便想让我将此地赁出,以断我作画去处,而在下……”
“而你便将计就计,正好可以我等为挡箭牌,时时前来宅中作画,可是这般?”辰惜鹤先他道出。
那公子终于放下笔,起身道:“正是、这般。当然,只要你等缴付抵押,眼下便可入住此地,在下绝无欺瞒。”
唐悦松见这公子玉树临风,颇有一番名士气度,不由暗自一叹。
正当此时,林间飞来一只绿头鹦鹉,停在枝头,向着那公子侧首叫唤:“师父来了、师父来了、师父来了……”
任清潇见状慌忙朝那鹦鹉挥了挥手,但见那绿头鹦鹉旋即飞走,他则略显惊惶地收拾起画具,朝辰惜鹤三人使了个眼色,辰惜鹤旋即领会,亦朝他使个眼色,任清潇随即快步逃进宅内。
须臾,栅栏门外的林间小径上走来一人,乃是一四五十来岁的中年道人,唐悦松见那道人面如黑锅底,剑眉虎目,一脸严肃,不怒而威。
那中年道人走近,辰惜鹤忽而对唐悦松道:“夫君,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快帮我搬行李进屋。”
唐悦松忽而醒悟,忙道:“娘子让我来!”旋即接过大包行囊,扛在肩上,便朝宅门而去。
辰惜鹤又对那占冰夏道:“冰夏,此处虫多,你去市上买些檀香回来。”
“是、小姐!”占冰夏欠身而去。
中年道人问道:“诸位已入住此地?”
辰惜鹤莞然颔首:“敢问道长何事?”
那中年道人点了点头,四下望望,道:“无事无事,贫道只是问问,打搅了,告辞。”言罢大步离去。
少时,待那道人远去,任清潇方自屋中走出。唐悦松卖力地搬运行囊,亦是马不停蹄。任清潇望着唐辰二人,不由摇首笑笑,道:“方才那道长,便是我师父!”
辰惜鹤道:“戏只做得一时,叫我等缴付所有钱两,却是难为我等了。”
任清潇笑了笑,道:“不必了,缴付十贯钱抵押便可,房租分文不取。”
双方一拍即合,三人旋即立下字据,任清潇将钥匙递与唐悦松,道:“下方有地窖,乃是画室,画室的钥匙在我手中。未经在下许可,你等不可擅自进入。可否?”
唐辰二人对望一眼,当即首肯。
连日来的劳顿,各人皆已疲惫,待真正安顿布置妥当,已是入夜时分。方才的沐浴已洗去连日的车马尘土,他倚靠在床,拾起身侧案上那本牵念已久的谶书——《洞天语》,方才忙碌,无甚闲暇,眼下他已积蓄了满心的疑虑。眼下,待来一看究竟。
这《洞天语》共六十章,每章便是一个预言,相传此书乃是得道先贤于洞天福地闻仙人口授传书而成,迄今为止,这部谶书还从未失准,比如此书第三十章,便准确预言了那昆仑仙宗因上天降罪而亡的事情。此章名为《仙州沉》,谶曰:“西方神山,帝之下都,仙人合一,其势通天,帝降凶星,仙州陆沉,重复旧事,永无绝期。”
说的便是那昆仑仙宗覆灭之事,谶语之意,似乎是说——此事非人为,实乃上天手笔。
当然,眼下他最是关心的,还是那最后数章的预言。匆匆翻过那不祥的《风轮》一章,接下来的,便是第五十九章,亦是倒数第二章,名曰《共工》。此章顾名思义,想必应是洪水之事,唐悦松聚精会神地细细看去,此章谶曰:“人仙合,星辰动,大洪起,神州沉。”
此章乃洪灾之意,唐悦松稍稍一颤,想了想,当即翻过,直看下章,乃是《终始》,此章谶曰:“一阴一阳,无始无终,终者自终,始者自始。”
看罢这两章,他不由暗忖,想那《风轮》之章已然应验,适才这两章想必亦是极可能应验的,难道眼下自己当真身处末世?先是狂风,继而洪水?再回想星君鬼帅之言,他只觉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惊惶不安来。既为此方世间担忧,又为自己担忧。此刻他一闭眼,便看见竹海之地的毁坏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