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厕所,我始终比他慢半步,让他感觉跟着他的是一位无足轻重的人,让他感觉良好。他好像这个时候才发觉我的存在,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啊——你刚才在说牛红梅,牛红梅怎么了?我告诉他牛红梅快完蛋了,她整天沉迷赌博,才20多岁却像一个老奶那样生活,整一个不求上进低级趣味,甚至连性生活都不过,好像也没有这方面的需求。看在已故的哥哥牛青松的份儿上,我们能不能为她重新设计一下人生?刘小奇大手一挥,差不多把他捏在手里的大哥大挥掉了。从他挥动的手臂上,我看到了一种力量。他说设计什么鸟人生,你叫她到我的按摩室来工作,每月工资1000多元,还不包括小费,下星期就开始培训,地点在二楼大厅。
我把这个消息转告牛红梅。牛红梅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当即就用手掌压迫她的指关节,从她的手掌之下传出指关节放松时的嘎嘎声,仿佛是马上要给人按摩。但是她仍有忧虑,说自己是国家的正式职工,舍不得丢掉铁饭碗,白天上班晚上按摩,又怕身体吃不消。我建议她先试一个星期,如果刘小奇这边的待遇确实好,可以考虑停薪留职。牛红梅表示同意。
牛红梅按时参加刘小奇开业前办的按摩培训班学习。在老师手把手的教导下,她记住了人体的不同穴位,知道按什么穴位,人会感到四肢无力或酸麻或产生说不出的舒服。一次她叫我伏在床上,做她的试验品。她从我的头部一直按到我的脚板底,每一个步骤都极其严密,轻重缓急适当。我感到血液欢畅,每一个细胞都像春天的小草活跃起来。但是待我从床上爬起来时,看见牛红梅大汗淋漓,衬衣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她呼吸混乱,面带笑容,好像是在为掌握一门技术而兴奋。
刘小奇按摩中心开业的那天晚上,二十多位按摩小姐统一着装上班,她们的胸前都挂着一块牌,那是她们的编号。牛红梅的名字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9”字,只要领班喊到9号,牛红梅就必须站起来,服从领班的分配。领班叫干啥就干啥,哪里需要往哪里。在一大群十八九岁的姑娘们中间,牛红梅年龄最大,她突然产生了自卑感,后悔加入了这一支奇怪的队伍。她想逃跑。
小姐们陆陆续续地被领班叫了出去,她们出去的时候,腿根贴着腿根,连跑带跳,像是准备登台演出那么兴奋。回来时,她们显得极其疲惫,哈欠连天,像卓别林那样迈着外八字。有几个小姐连续被退了回来,她们说碰上了一位难缠的客人。领班终于叫到了9号,牛红梅临危受命,朝着最艰苦的包厢走去。
包厢里躺着一位秃顶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像手指一样抚摸着牛红梅。他故意沉默了两分钟,或者说深沉了两分钟,然后说是她们派你来的?牛红梅说是的。他说你是不是这里最漂亮的小姐?牛红梅说不知道。他突然伸手在牛红梅的胸口摸了一把。牛红梅后退一步。他说我不需要按摩,需要特殊的服务。我的车停在楼下,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马上到我的别墅去。我有轿车和别墅,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养你,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姐,不应该待在这种地方。你让我高兴了,我还可以用公款给你买摩托车、手机什么的,但是前提是你必须让我高兴。
这位秃顶的可以利用公款为牛红梅买摩托车和手机的中年人,说话的时候喜欢闭着眼睛,只有在每个句号的地方,他才把眼睛睁开。当他第四次睁开眼睛时,牛红梅已经退到了包厢的门口,准备逃离。他闭上眼睛大喝一声:站住。你要知道今天刘小奇请的客人,都是有权有势的,只要我一不高兴,刘小奇就有可能办不成这个按摩中心。我,也许是你这一生见到的最高级别的领导,不要不识抬举。
牛红梅看见他的嘴巴突然变大了,他的秃顶像一只光滑的葫芦,不停地晃动。冯奇才、宁门牙、杨春光像英雄人物,从她眼前一一闪过。她想他怎么可以这样?就是宁门牙也比他强一百倍,他怎么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她已经走到了按摩中心的楼梯口。
刘小奇从后面追上来,说红梅姐,你不能走,他看上你了,一定要9号给他按摩。牛红梅说我是国家正式职工,我不干这个。刘小奇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放大了的挖耳勺,说你看好了。刘小奇把挖耳勺塞进右边的耳朵眼,来回掏着,五官因为耳朵的快感扭成一团。他说你说说,挖耳勺和耳朵谁舒服?耳朵并不因为挖耳勺而有所损失,你为什么不干?何况你还可以拿钱。牛红梅大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刘小奇说只要你帮这个忙,我可以给钱。牛红梅说多少?刘小奇说2000元,不,1000元。
刘小奇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他一百两百、三百四百,五百六百地数着,当他数到1000的时候,把手里的钱全部递给牛红梅。牛红梅重新数了一遍,发现刘小奇递给她的钞票只有600元。刘小奇把100元放大成200元,他的数字高出实际钞票差不多两倍,也就是近乎翻了一番。牛红梅说言而无信,我不干。她把钱还给刘小奇,说你像一位手里捏着铜板的财主,拼命地张开手指,让铜板从指间滑落,等你把怜悯我的手伸到我面前时,你的手中只剩下一枚铜板了。刘小奇说英雄也有不英雄的时候,我现在手头比较紧。牛红梅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感到快乐无比。一个喷嚏使人快乐,一声吆喝使人忧伤。牛红梅哼着当时流行的一首俄罗斯民歌,离开了刘小奇的按摩中心。
我提着饭碗往学院的食堂走去,许多同学都和我一样提着饭碗往食堂走,他们以步伐为节奏,以勺子为锤,以饭碗为鼓不停地敲打着,叮叮当当的声音从他们的手掌间滑落出来,填满他们身后的空间。我正想今天的晚餐到底是吃瘦肉豆腐或青菜萝卜的时候,刘小奇拦住我的去路,告诉我牛红梅放弃了他那里的工作,希望我能劝一劝牛红梅。
刘小奇的嘴巴在跟我说话,眼睛却跑到了那些女学生身上,似乎要打她们的主意。
刘小奇请我在学院门口吃了一份快餐,便用他的摩托车拉着我回家。牛红梅不在家,她又出去打麻将了。我和刘小奇找了好几个地方,才在楼上的江伯妈家找到她。我们把她从麻将桌上叫下来。她满脸痛苦。我们则恨铁不成钢。刘小奇说他现在是创业时期,万事开头难,希望牛红梅支持他的工作。牛红梅认为那种地方不应该是她去的地方。他们连宁门牙都不如,为什么向我提出无理的要求?刘小奇点上一支香烟,慢慢地吸,烟雾从他的气孔里冒出来。他说红梅姐,你的首要问题是改变观念,观念改变了其他问题则迎刃而解。比如说地里长着一棵萝卜,你把它拔出来,土地并没有受到伤害。我说姐,杨春光在南京过着腐败的生活,你为什么不可以以牙还牙?刘小奇立即纠正我的观点,说我是严重的狭隘主义。只要牛红梅接受他的观点,那不仅仅是报复杨春光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前途广不广阔的问题。将来的世界是有钱人的世界,谁有钱谁是大爷,现在两条路摆在牛红梅面前,一条是贫穷一条是富裕,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一个晚上可以拿到一个月的工资,牛红梅你到底选择哪一条路?是继续贫困下去呢,或是迅速富裕起来?
牛红梅脑袋里的麻将声渐渐被我和刘小奇的声音所取代,我们像两只打气筒不断地给她打气。刘小奇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把它当做一场梦,恶梦醒来是早晨,谁会责怪你在梦中所做的事?我说既然这个世界可以把假的当做真的,你干吗不把真的当做假的?牛红梅的脑袋快被我们说爆炸了。当时,我的心理特别阴暗,特别希望牛红梅堕落,事实上我和刘小奇就像两只手,在暗暗地把牛红梅往一个地方推。我们引诱她,希望她做一个魔鬼而不是上帝。刘小奇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他的生意,而我,则是为了报复杨春光。如果牛红梅听刘小奇的话,跟刘小奇走,那么,这将是对杨春光最有力的还击,也会使我扬眉吐气。
几天之后,刘小奇为了改变大家的观念,清洗大家的脑袋,在二楼大厅开办一期按摩小姐心理素质培训班。牛红梅按时参加,她和那些年龄参差不齐的同学们先是看录相,了解国外的按摩情况,然后再看几个充满激情的故事片。故事片的情节大都遗忘了,她只记住片中大量的接吻镜头,接吻的镜头后面是诗歌一样的音乐。教员站在电视机旁说,在西方接吻就像握手,什么时候你们能够把接吻当做握手了,我们才开始讲课。故事片仍在继续着故事,教员不时提问这是什么?学员们回答接吻。教员很失望地摇头。等下一个接吻的镜头出现时,教员再提问。有三分之一的学员答握手,三分之二的学员答接吻,大厅里的声音吵成一片。教员在等待时机,当学员们被故事片吸引的时候,他突然按了暂停。他问学员们这是什么?回答握手的人愈来愈多,他们由三分之一发展到三分之二,到近乎三分之三。只有一位学员说这是接吻。教员用手敲了敲银屏,说这是接吻吗?学员说接吻。教员说真是接吻?学员说真是接吻。所有的学员都望着这位孤零零的站立者发笑。教员又敲了敲银屏,说你敢肯定这是接吻?学员说是握手。教员终于松了一口气,学员们全都噼噼叭叭地鼓掌。
接下来由教员授课,他告诉学员们在按摩室里必须正话反说,这样既能保护自己,又能拿到更多的钱,使顾客高兴而来满意而归。他举了很多例子,其中有几个牛红梅记忆深刻。比如你不爱,你必须说爱;你不喜欢,必须说喜欢;你不同意,必须说同意;你同意,则说不、不、不……教员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些关键的词,让学员们反复朗读,互相测试。学员们异常活跃,一些没有学会正话反说的学员不时发出惋惜,要求测试她们的学员重新测试。这样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学员们把黑板上的那些词背得滚瓜烂熟。
不爱——说爱 不喜欢——说喜欢
不同意——说同意 同意——说不不不
不高兴——说开心 高兴——说高什么兴
痛苦——说愉快 丑陋——说英俊
失败——说成功 钱少——说钱多
粗俗——说高雅 流氓——说英雄
坏人——说你好 好人——说你坏你坏
死亡——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文盲——说知识分子
黑暗——说灯火通明
没有才华——说才华横溢
衰老——说幼稚 年轻——说成熟
拍马屁——说志向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