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红梅脑袋轰地响了一下,像有一枚炮仗在耳边爆炸。她感到胸口堵了一团东西,呼吸困难。她想呕吐,但她只吐出一串声音和几丝口水。她伸手撕烂那张布告,然后往家里走。在她走过的街道两旁,到处贴满了布告。那年代,布告就像现在的畅销书一样流行,它是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读物。牛红梅想宁门牙竟强奸了八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是幼女。被他强奸的广大妇女们,到底是姓蒋或是姓汪?如果把我也算在内,那宁门牙强奸的女人不仅仅是八个,应该是九个。九个女人,这是一个多么可观的阵容,她们是或即将是九个男人的妻子,九个孩子的母亲。她们是18位父母的女儿,是一个通讯班。
回到家里,牛红梅依然打不起精神,她说胸口里像堵了一个红薯,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我说你可以试着唱唱歌,你一唱歌,那些堵着的东西就跑出来了。牛红梅于是张嘴唱歌。她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九九那个艳阳天啦,十八岁的哥哥想把军来参;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几首歌唱下来,牛红梅的额头冒出一层细汗。我问她怎么样,堵着的那团东西出来没有?她用手摸了摸胸口说,没有,它还堵在这里。我说那你可以试着朗诵,你把你想说的话全都像诗歌一样分行朗诵,这样那些堵着的东西就会被你全部朗诵出来。
牛红梅面对着我开始朗诵:宁门牙你这个大坏蛋,强奸民女抢人钱财,五脏六腑全腐烂腐烂就腐烂,可怜我弟弟牛青松被你带坏送少管,可恨我男朋友冯奇才,弃我而去寻新欢,当初不是你,我牛爱差不多一岁半,当初不是你,我早已成为医院家属,并转干。你这个大冤家,夺我辫子,占我身子辱我后父,缺颗门,想当初为博我欢心,你用刀子戳手把血洒,好像是真心爱我,洁白无瑕,可谁知到后来,你把我当猴耍。我爱你恨你,恨你爱你,不爱不恨,你这个大冤家。
牛红梅朗诵完毕,喘了一口大气。我说好了吗?牛红梅说好多了。我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诗人,你的诗比报纸上那些我读不懂的诗要强一百倍。牛红梅说一日夫妻百日思,我还是为宁门牙烧几张纸吧。牛红梅拿着几张火纸和一杯白酒走到阳台,面对火葬场的那个方向,点烧火纸洒了几滴白酒,说宁门牙,你这个大流氓,你就放心地去吧,天堂或地狱里有没有花姑娘?牛红梅话音刚落,一阵风把那些纸灰全吹到她的身上。阳台之外,细雨正从远处姗姗而来。
金大印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他渴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真心诚意地叫他一声爸爸。他像醉汉渴望酒,没有爱情的人渴望爱情一样,渴望这个美好的日子到来。但是40出头的母亲何碧雪尽管在生孩子的问题上,积极配合勤奋工作,却始终没为金大印生出孩子来。金大印拍着何碧雪的肚皮说快有了吧。何碧雪说你再耐心地等一等,我就不相信这么好的土地长不出庄稼。业余时间,金大印别着那支刚领到的五四手枪,到火车站、汽车站和商场去抓小偷。一年多来,他在不同的场合抓了无数个小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对小偷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仇恨,下手也特别狠。有时他会把小偷的鼻梁揍扁,把小偷的骨头揍断。当他听到小偷的求饶声时,会感受到无比的快意。熟悉他的惯偷常常在被他抓住的时候,不停地叫他爸爸,饶了我吧,爸爸,我的好爸爸。听到这么仁慈的叫声,他的心肠一软手一松,便放小偷一条生路。
我的母亲何碧雪会从金大印回家的具体表现,判断他是抓了小偷、放了小偷或是揍了小偷。如果是把小偷抓到派出所,金大印回到家里一般不说话,只是独自喝一杯白酒。如果是揍了小偷,他会先洗一把脸,有时何碧雪会从他手上看到鲜血。洗完脸,他常常会说今天我把他的骨头揍断了。何碧雪说你揍了那么多小偷,你就不怕?金大印说怕,有什么好怕?揍坏人又不犯法。如果是放了小偷,他会格外兴奋和自豪,会不停地笑着说他叫我爸爸,哈哈,他叫我爸爸了。这样的日子,他甚至会跟何碧雪过上一次具体生动的夫妻生活。
上班的时候,金大印坐在值班室里,他除了观察每一个进出医院的人外,还抽空阅读报纸。他看报纸就像抓小偷,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放过。锲而不舍的阅读,终于使他看到了一封令人振奋的读者来信。
编辑同志:
您好!我是天峨县八腊乡洞里村谷里屯的农民。今年七月,我到部队看望儿子途经南宁,在汽车站排队买票的时候,衣兜里仅有的100元钱被小偷扒走了。正当我举目无亲无计可施脸色发白嘴唇发紫的时刻,一位40岁上下、方脸、浓眉大眼、穿着旧军装的男人,拧着小偷的耳朵来到我面前。他问小偷是不是偷了这位大爷的钱?小偷连连求饶说是的。这位中年男人把那100元钱还给我,说大爷,你要提高警惕。我说谢谢你啦,好人,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工作?我要写信到报社去表扬你。他说我姓雷,你就叫我雷锋吧。说完,他拧着小偷的耳朵走了。我为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的首府南宁有这么好的同志而自豪。所以,特借贵报一角,向这位勇擒小偷的同志表示我深深的谢意!
秦方好
看完这封读者来信,金大印从椅子上跳起来,把报纸抓在手里,跳出值班室跳出医院大门,逢人便说这是写我,这封信是在写我。这天下午,他提前半个小时下班。远远地,他就对着自家的阳台喊何碧雪。他一路喊着走进家门,家里空空荡荡,何碧雪还没有下班。他坐在客厅里又把来信读了一遍,然后到食堂买了一碗扣肉和半只烧鸭。当何碧雪推门而入,看到桌上的扣肉和烧鸭时,吓了一个倒退,说我还以为走错门了呢?金大印说怎么这么晚才下班?何碧雪说没晚啊,和往时是一样的,五点半下班。我抓小偷的事登报了,金大印故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真的?何碧雪又惊又喜,把喝到嘴里的凉开水全部喷到地板上。金大印说不信你自己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何碧雪抓过报纸,一字一句地读起来,但只读到一半,金大印便把报纸夺了回去。金大印说还是我读给你听吧。金大印又从“编辑同志您好”开始往下读。读完之后,何碧雪说这是写你吗?金大印说是的,这件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天的情况就像电影一样,从我的脑子里一一闪过。
很快地,烧鸭和扣肉塞满了他们的嘴巴,他们已顾不上谈论这件事情,但是他们的脸上挂满笑容,嘴角不时漏出饱嗝。一句话从何碧雪的嘴里挣扎而出:明天,你到报社去告诉他们,这封信写的就是你。也许,他们正急着找你呢。
第二天上午,金大印找到了编发读者来信的责任编辑马艳。马艳大约30来岁,脸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一看上去就知道她是一位有夫之妇。金大印指着报纸说这封信写的是我。马艳说你怎么知道写的是你?金大印把他一年多时间在火车站、汽车站和商场抓小偷的事重述了一遍。马艳听得耳朵摆动双目瞪圆嘴巴张开,说但这也不能说明这封信说的就是你,一位40岁上下,方脸,浓眉大眼,穿着旧军装的男人就是你吗?似乎不太像,你的眼睛并不大,眉毛也不浓。金大印说你这是侮辱,我做好事不留名,你反而奚落我。金大印转身欲走,马艳叫住他,说不必生气,即使这封信真的是写你,我也百分之百地相信它是写你,你又怎么样?金大印说不怎么样,我只是说说而已,不怎么样。马艳说像你这样的人,现在不多了。在没有英雄的年代,你愿不愿意做一位英雄?金大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艳示意金大印坐下,并摆出一副慈祥的笑容,像一位母亲面对儿子那样面对金大印,就英雄的话题全面系统地谈论起来。
临走的时候,马艳封了三个信封交给金大印,要求金大印按照信封上标明的顺序,先打开第一个信封,在完成第一个信封里的任务之后,再打开第二个信封。当三个信封里的任务都完成之时,也就是大功告成之时。马艳说到那时,我自有主张。金大印领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