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是不甘心失败,双手快速地翻动相册,又拉出一张女孩子的照片,说这张绝对压过你的那张。我又丢出一张姐姐的半身像,姐姐含情脉脉,一条粗壮的辫子从她胸前划过,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杨春光的嘴里发出啧啧声,问我这是谁的照片,口袋里还有没有?他把手强行伸入我的口袋,掏出姐姐的那张大特写,姐姐迷人的酒窝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突然沉默,目光死了一般,僵硬在照片上,一丝口水从他的嘴角缓慢地流出,灌溉他的下巴。他说是谁?她是谁?我说她是我姐姐。他说结婚没有?我说没有。他双手开始抓挠他的脑袋,仿佛要从脑袋里抓出点儿馊主意来。他征求我,能不能介绍我们认识?我说姐姐要先看你的照片。
我用姐姐的三张照片换取三张杨春光的照片。姐姐看到杨春光的相片时,眉头打结,捏在她手里的茶杯当啷落地,她像遭遇木棒突然打击,右手捂着额头,身子前后晃动,而她的左手不停地在空气中抚摸着,终于摸到一张椅子。她站稳了,模糊的眼睛渐渐地明亮。她告诉我她感到头重脚轻,怀孕的人都有这样的反应。但很快就发现姐姐不能自圆其说,往洗衣盆里放洗衣粉时,她把一包满满的洗衣粉都撒进盆里,而且在洗衣粉撒完之后,她的手仍然捏着空袋子发呆。我说姐姐,你怎么了?她仿佛大梦初醒,停在半空中的手臂和紧闭的嘴巴像有一根线的拉动,开始找回失去的动作。她说我该怎么办?是打掉孩子呢或是把孩子留下来?我说如果你想跟杨老师结婚,就得打掉孩子。她的眉毛往上跳动,面带惊讶,说你怎么这么残酷,你才11岁,怎么这么残酷?我说我是为你考虑。
姐姐在孩子和杨春光之间犹豫着。她带着杨春光的相片敲开了江爱菊伯妈的门。江爱菊说傻姑娘,你没有结婚养什么孩子?你知道没有爸爸的孩子将来会多艰难,赶快去帮我把孩子打掉。江爱菊几乎是在命令牛红梅。而在牛红梅征求意见的时间里,杨春光每一天都把我叫进他的宿舍。我发现牛红梅的照片被他整齐地压在书桌的玻璃下。杨春光说你姐姐愿不愿见我?我说她需要一段时间。杨春光说我几乎天天都在拿放大镜看这些相片,发现你姐姐的皮肤十分细腻,脸上找不出一颗斑点,但在她左边耳垂下有一个极为细小的凹坑,大约有针尖那么大。
我撩开牛红梅的头发,把她的左脸摆到灯光下。我说姐姐,你的左耳垂下是不是有一个针尖大小的凹坑?牛红梅说没有,谁告诉你的?我的脸上没有什么凹坑。我说是杨老师告诉我的,他每天拿着放大镜看你的相片。像有一堆火在牛红梅的脸上燃烧,甚至燎原到我抚摸着她左脸的五根指头上。我说姐姐,真的有一个小凹坑,在这儿,我终于找到了。牛红梅双手捂着她发烫的左脸,走到穿衣镜前,说这算什么凹坑?只针尖那么小,我天天在镜子里观察我的脸蛋,观察了十几年,都没有发现它。我说还是杨老师看得仔细。牛红梅说杨老师他怎样,想不想见我?我说想。牛红梅说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说你自己拿主意吧。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牛红梅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她拉着我的手站在十字街口,眼睛扫描过往的行人和车辆,似乎下定决心要在人流中找到一个答案。但是人流匆匆,没有谁舍得把目光落到我们身上,他们的目光十分有限,他们没有富余的目光。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牛红梅终于发现一位昔日的朋友,她举起右手朝马路的那一边不停地挥动,嘴里叫着小谢小谢。小谢横过马路,拉着牛红梅的双手,说哎呀呀哎呀呀,牛红梅你这个死鬼,我还以为你出国了呢。我们差不多三年没见面了,你都忙了些什么呀?有没有工作?在什么地方上班?怎么?这是你弟弟,读几年级了?长得真不错。哎呀呀哎呀呀,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牛红梅说小谢,我怀孕了。小谢脸一沉,嘴巴张得有乒乓球那么大。小谢说你结婚了?牛红梅说没有。小谢说那就赶快结婚。牛红梅说跟谁结?小谢说孩子的父亲呀。牛红梅说孩子没有父亲,他们都不承认,都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小谢说那就赶紧处理掉。牛红梅说小谢,感谢你给我出主意,你先走吧,我还得问其他人。小谢摆摆手,说那我走啦。
我跟牛红梅在十字街口站了大约一个小时,她先后拦住小谢、张秋天、李天兰、王小妮征求意见。她不断地向她们诉说她的遭遇,她们表示同情,并象征性地掉泪。我说姐姐,回去吧。牛红梅说她们的意见几乎一致,都说要把孩子处理掉,看来,我只好如此。翠柏,她们的意见怎么那么一致呢?好像她们事先商量好似的。我说她们是在为你将来着想。牛红梅说那好吧,明天你陪我去医院,但这事不能让杨春光知道。
妇产科医生黄显军为牛红梅检查完毕,拍了拍牛红梅的腹部,说你最后一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牛红梅说出一个日期。黄医生说恐怕你得住院。牛红梅从床上坐起来,说为什么?黄医生说因为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现在不能刮宫,要引产。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儿来?这种事情不能超过三个月。
牛红梅看见黄医生手里的针头渐渐地变长,她的身体正在长高,手臂也在变粗。牛红梅看见的物体全都放大了两倍。那根长长的针头刺入牛红梅的子宫,牛红梅发出一声惊叫。她想刽子手的屠刀已经举向她的孩子。她感到子宫里一阵拳打脚踢,钻心的痛由子宫波及全身。她像一个临产的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她说我错了,我再也不跟男人睡觉了。
当牛红梅醒过来时,她看到守候在床头的我。牛红梅说翠柏,牛爱长得漂亮吗?我说不知道。牛红梅说也许他(她)还没有脸蛋,还没有手脚,但他(她)已经懂得动弹了。牛红梅嘴角一撇,双目紧闭,泪水和哭声同时产生。她用双手捂着日渐消瘦的面孔,肩膀不停地抽动着,说牛爱啊牛爱,我亲亲的牛爱!
每天,牛红梅只给我一元钱。我要把这一元钱掰成几瓣来使用,要用它来买菜,用它来乘公共汽车。我很想买一只鸡,给牛红梅补补身子,但是我没有钱。一天中午,我撬开了牛红梅装钱的抽屉,怀揣几张崭新的钞票,到市场买了一只公鸡。我用半个小时杀死公鸡,一个小时扒光鸡毛,四十分钟炖出一锅鸡汤。当我把鸡汤送到牛红梅床头时,牛红梅的鼻子抽了两下,说这么香的鸡汤,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说不是的。她似乎不相信,便用她的右手指掐她的左手臂,掐着掐着她的眉头舒展了,说真的,是真的。她从我手上抢过鸡汤,往嘴里灌,喉咙发出嚄嚄的响声,鸡汤溢出嘴角。突然,她的所有动作都凝固了。她把头从饭盒里昂起来,说你哪来的钱?我说从你抽屉里拿的。她把饭盒掼到床头柜上,兴奋的脸变成愤怒的脸。她说你是小偷,你怎么和牛青松一样,那么让我失望。你把钱乱花了,这个月拿什么生活?我说我想让你补补身子。她说我的身子不要紧,过几天就恢复,可是钱一花掉,怎么也要不回来,你呀你……这鸡汤我不喝了,一想起那些钱,我就喝不下去。你喝吧。我说我好好的身体,喝什么鸡汤。
我们都沉默着,看饭盒里的热气袅袅地升腾,它们带着清香带着营养爬上窗台,飘出窗外。沉默好长好长一段时间,牛红梅说你也能杀鸡?我说我杀了几刀,它都不死。它轻伤不下火线,带着鲜血在厨房里扑腾,到处留下它的脚印。我关上厨房的门,想让它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再扒它的毛。但是它的生命力特别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等我打开门它又从地上飞起来。最后我不得不举起刀,咔嚓一下,把它的头砍了。牛红梅捧起饭盒,喝了一口鸡汤,然后哈哈大笑。她把饭盒递给我,说你也喝一口吧,钱算什么东西,喝!我喝了一口,又把饭盒推过去。就这样,我和牛红梅一边喝着鸡汤,一边发出笑声。同室的产妇说,红梅呀,你的弟弟真好。
我捧着那个喝空的饭盒往家走。夜色已彻底地征服了城市,长青巷散落恹恹欲睡的灯光。自行车的铃铛发出凄凉的声响,从远远的那边过来,又从我的耳边擦过。这样的夜晚,我的脚步像被一件重物拖着,害怕回家。我想父亲已睡在土里,母亲正陪着金大印,牛红梅躺在医院,牛青松不知在哪里。他们像长满羽毛的鸟,纷纷飞离旧巢,而我,今夜却要独自睡在巢里。我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一个硕大而且重量级的巴掌突然落到我的右肩上,仿佛从天而降的夜鸟。我惊叫着从门边跳开,看见杨春光站在我的身后,他的两只眼珠一闪一闪,像深夜里猫的眼睛。
杨春光说你终于回来了,我已经等了你两个多小时,你上哪里去了?你姐姐呢?我说她病了。他马上变得焦急不安,抓住我的手臂,命令我带他去见牛红梅。我说不是她病,是妈妈病了,她在医院看护。他说别骗我了,牛翠柏,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你在撒谎。我有一种预感,一定是她病了,快告诉我,她生了什么病?我说我没撒谎。他在客厅里踱着方步,双手不停地搓动,十根指头六神无主。突然,他用手掐住我的耳朵,一股痛闪电似的流窜我的全身。他说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她住在哪个医院?我必须见到她。我咬紧牙关,说不知道。他的手稍微往上一提,我的耳朵快被他扯裂了。他板着面孔再次逼问姐姐的下落。我想我不能告诉他姐姐引产的事,如果他知道,就不会对姐姐感兴趣。我用痴呆的目光盯着他的目光。他说你还充当好汉,我看你招不招?他的手又往上提了一点儿,我的耳朵再次被拉长。我踮起脚跟,全身的重量系于一只耳朵,汗珠豆子一下子从我的额头滚出。所有的声音消失,我看着他开合的嘴唇,像看一部无声的电影。我的耳朵暂时失去听力,牙关愈咬愈紧,几滴生动的眼泪滚出我的眼眶,无数革命的先烈和英雄闪过我的脑海。
杨春光从我的嘴里得不到什么口供,终于松开手,我的耳朵又慢慢地缩回我的耳根。他说你不告诉我,我也会找到她。我把本市的医院找遍,就不相信找不到牛红梅。他拉开门冲进黑夜。